「他醒了嗎？」

「還沒有，奇怪了，數據一切正常，怎麼還在昏迷？」

消毒水的味道尖銳地鑽進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冰冷的潔凈感。

李貨水睜開眼，視野里是模糊的天花板，慘白，帶著均勻的網格狀燈板。

意識像是沉在粘稠的泥沼底部，費了好大力氣才慢慢浮上來。

身體是軟的，不聽使喚，只有眼球能艱難地轉動。

房間很安靜，只有儀器規律的、低低的滴答聲。

他躺在一張純白的病床上，手背上貼著留置針，冰涼的液體正一點點輸入他的血管。旁邊是拉了一半的淺藍色隔簾，透過縫隙，能看到窗外——也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天空還是另一面牆。

「醒了醒了，主任快看啊！！！」

李貨水動了動眼睛，看向了旁邊，兩男一女，都穿著熨帖的白色制服，神情是一種統一的、恰到好處的平和。

他們走到床邊，站位自然地形成了一個半包圍的弧度，既不會顯得壓迫，又確保他能看到每一個人。

「李貨水先生，你感覺怎麼樣？」中間那位年紀稍長的男性開口，聲音溫和，吐字清晰得像播音員，「有任何不適嗎？比如頭暈、噁心，或者認知上的…混淆？」

李貨水試著動了動嘴唇，喉嚨幹得發不出聲音。

旁邊的女性立刻用棉簽蘸了水，輕柔地濕潤他的嘴唇。

微涼的水珠帶來一絲清明，也讓他的大腦清醒了一瞬。

「沒…沒什麼。」李貨水聲音沙啞，但異常平穩，「就是沒力氣。」

他確實感覺沒什麼異常。除了覺得有些虛弱。

年長的醫生，胸牌上寫著「陳遠」，點了點頭，在本子上記錄了什麼：「在『那邊』，你見到顧選了嗎？」

「顧選？」李貨水下意識地重複，一個清晰的身影瞬間躍入腦海，他點了點頭。

「你的任務失敗了嗎？」

旁邊的另外一個男醫生沒等李貨水開口就打斷了，「失敗了，那他怎麼回來了，不應該一直待在那裡嗎？」

陳醫生的眼神似乎銳利了一瞬，儘管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那麼，你知道為什麼顧選現在還在昏迷，無法像你一樣醒來嗎？」

還在昏迷？

李貨水猛地一怔，那股強行維持的平靜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像是一塊石頭投入死水，漣漪不大，卻攪動了深處的什麼東西。

顧選沒醒？為什麼？

「他沒醒？」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帶上了急迫，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想撐起來，卻被一股溫柔的力道按回床上，是旁邊那位女醫生。他顧不上這些，眼睛緊緊盯著陳遠，「我能去看看他嗎？」

陳醫生緩緩搖頭，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性：「抱歉，李先生。顧選的情況比較特殊，他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目前不允許任何探視，這關係到他的恢復。」

拒絕幹脆利落，沒有留下任何商討的餘地。

李貨水躺回去，胸膛微微起伏。

那股沒來由的焦躁還在胸腔里竄動，他看著陳醫生平靜無波的臉，看著另外兩位醫生同樣毫無破綻的表情，一股寒意悄無聲息地順著脊椎爬了上來。

為什麼任務沒宣布成功他被傳回來了？

當初他要去顧選的精神世界時，所有人都和他說，如果完不成任務，他也會永遠待在對方的是鐵里。

病房裡再次只剩下他一個人，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李貨水盯著天花板，試圖抓住腦子裡那些紛亂的碎片。

三個世界的記憶，還有這個世界的記憶，都交織纏繞著顧選。

從對方的精神世界醒來，李貨水的記憶就已經回籠了。

他和顧選從小就認識，那個時候，他們生活在貧民窟里。

下雨天，居民樓總是會漏風漏水。

李貨水和顧選就會那一個盆放在底下接著，兩個人穿著洗了發舊的衣服，衣服濕了也不能讓地板上堆積太多水，

因為住得近，年紀又相仿，兩個人總是在一塊玩，一直到上學的時候，兩人的父母都很忙，還需要自己做飯。

李貨水不會做，每次都是顧選來做，只有七八歲的顧選做的飯菜已經很好吃了，

那個時候李貨水寫著作業，看著廚房裡忙碌的顧選說道，「我把題目做好了，等會你抄一下就行了，記得改幾個答案，不然老師會發現的。」

「哦，那我等會改兩個答案。」

讀國小的時候顧選的成績很差，李貨水的成績很好，他會把作業給對方抄，也會給對方補課。

但是顧選從來都聽不進去。

上學的時候李貨水每次起床都很困難，每次還是顧選從隔壁跑過來把他喊起來的，偶爾也有兩個人一起遲到寫檢討的時候，顧選從來不會抱怨，也不會生氣，每次還是會等他一起。

放學了顧選也總是會抓住他微涼的手，帶著他衝出學校。

如果有點錢兩人還會去小賣鋪買零食，在路上分吃完再回家。

顧選的手心總是暖烘烘的，幹燥而有力。

課堂上，性格孤僻的李貨水常常獨自坐在角落，顧選會讓老師給他們安排在一起，老師很喜歡長得很好。性格也很好的顧選。

顧選會把自己的新橡皮掰一半給他，李貨水也會在老師提問顧選他答不上來時，在下面偷偷比口型。

放學後，其他孩子成群結隊，李貨水往往被排除在外。

但顧選總會等他，然後神秘兮兮地從書包里掏出「好東西」——可能是幾顆包裝漂亮的糖果，顧選一定會塞給他最亮的那顆。

顧選人緣特別好，常常有別的小孩喊他一塊走。

顧選卻總是毫不猶豫地搖頭，緊緊拉著李貨水的手：「不了，我跟李貨水一起回家。」

顧選的朋友很多，像眾星捧月。但只要李貨水出現，顧選的目光就會立刻鎖定他，笑容變得不一樣，帶著一種純粹的、毫無保留的親近。

顧選是他的太陽，而他，似乎是顧選星系裡唯一的那顆行星。

這種毫無陰霾的日子，終結於他們十二歲那年的夏天。

記憶里的空氣變得粘稠而悶熱。

顧選的父母在鬧離婚，他的媽媽被初戀找了回去。

顧選是他媽媽和初戀生的，顧媽媽曾經是一名在國外留學的大學生，在國外認識了多才多俊的初戀。

和顧選媽媽不同的是，初戀是個家裡有錢有勢的富二代。

兩人相識相愛到相戀，經歷過一段美好的時光。

卻在回國沒多久，富二代選擇了商業聯姻。

顧媽媽失望至極，告訴對方自己懷孕了，富二代也依然沒有動容。

顧媽媽只好選擇追求自己的學長結婚。

學長也不介意顧媽媽的過去，接受了對方的孩子。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富二代受夠了商業聯姻的妻子，想到了自己年少時的初戀，又回來找顧媽媽。

顧媽媽依然愛著對方，選擇和顧爸爸離婚。

李貨水和顧選連一個告別都沒有，就得那個了十年。

只有十二歲的李貨水看到顧選進了一個很漂亮的車子，他跑過去找對方的時候，卻被司機攔住了。

十二歲並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年紀，他清楚的看到這個司機眼裡的嫌棄，對方的聲音很冷帶著警告。

「少爺在這裡落魄待了十二年，你和他成為過朋友已經是你這輩子最高的榮耀了，我想回去之後少爺很快就會忘了你，包括這裡。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

李貨水楞楞的看著對方，也看到對方的車子遠去。

消失了十年。

再次見面已經到了大學的時候。

兩人考進了同一個學校。

但顧選是他的學長，聽說對方跳了很多級，是現任的學生會主席。

顧選優秀到李貨水需要仰望的程度，自己是高等學府萬千學子的普通一個，而對方已經是學校里最優的存在。

小時候的記憶雖然很深刻，但是重新聯繫需要很大的勇氣。

而且對方已經變了一個人。

他優雅卻也拒人於千里之外，總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人。

李貨水曾經在圖書館裡遇到過對方一次，後面他就一直假裝在圖書館裡讀書。

對方有時候會來，有時候不會。

次數多了，顧選似乎也發現了李貨水。

再一次，李貨水在圖書館裡等顧選會不會出現的時候。

「同學。」

李貨水猛地回頭，心臟漏跳了一拍。顧選就站在他椅背後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久別重逢的波瀾，只有一種被打擾的不悅和顯而易見的審視。

顧選手裡還拿著幾本精裝的經濟學教材，姿態優雅，卻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你是不是在跟蹤我？」顧選問得直接，毫不迂迴，聲音不大，但在靜謐的閱覽區里，每個字都清晰得刺耳。

李貨水臉上瞬間湧上熱度，窘迫得幾乎想立刻逃離。「沒有！」他下意識地否認，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幹澀，「我只是……來這裡看書。」

顧選微微偏頭，目光掃過他桌上那幾本內容迥異的書，唇角勾起一個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我看到你很多回了。」他陳述著，不帶什麼感情，「在幾個不同的地方。」

這句話讓李貨水更加尷尬，彷彿自己那點不為人知、甚至連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識到的心思，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洞悉並攤開在陽光下。他張了張嘴，想解釋，卻發現自己無從辯駁。

然而，顧選並沒有繼續糾纏「跟蹤」的問題，他的視線重新落回那幾本書上，「你看的這些書，都不是隨便翻翻就能看懂得……」

對方抬起眼，再次看向他，那雙眼睛和小時候有些像，此刻只有冷靜的評估，「兩天，看完這三本？李同學真是……天賦異稟。」

李貨水的臉頰徹底燒了起來。

就在他以為這場羞辱到此為止，準備倉皇收拾東西離開時，顧選卻再次開口，語氣似乎緩和了極其細微的一絲，但依舊冷淡：

「如果是為了應付通識課考試或者寫論文，看這些太雜太深了，效率很低。」

他遞給李貨水幾本書，「看看，釐清脈絡再說。」

說完就走了。

李貨水捧著對方給他的書，站在那裡很久沒有動。

直到……

「同學我看你站在這裡很久了，如果不看書的話麻煩讓一讓，讓其他同學找可以嗎？」管理員的聲音帶著不客氣，卻在李貨水轉頭的那一刻，看到了對方的臉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因為你在這裡會影響其他同學，那個.......」

「抱歉。」

「沒事沒事。」管理員笑了笑有些局促，「可以加一下聯繫方式嗎？」

「抱歉。」

李貨水走在路上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對方剛才叫他李同學了。

顧選為什麼知道自己姓李？

李貨水呼吸一頓。

他是不是還記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