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辭序說不出話來。

他的喉嚨彷彿是被什麼哽住了一般，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剩翻湧的情感在胸口激蕩。

他閉了閉眼，雙手扶上陸子雨的肩，似是喃喃道：「我說你是女子，並非是逼迫你回到牢籠……重不在男女之別，而是……這裡是軍營。」

軍營，即意味著戰場。

「在這裡你我都身不由己……在自身說不定都難保的情況下……我無法保證你的平安……」

他不能讓陸子雨身陷險境。

所以，他能想到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陸子雨送走。

「哥！你總是這樣！」陸子雨似是生氣了一般鼓起臉頰，「我說了那麼多你怎麼都沒聽進去呀！？」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作出一副無奈的樣子，搖搖頭道：「為什麼總是要將所有事情攬到自己身上？……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不需要你來為我承擔。

她停了停，說道：「受傷也好，身死也好，我早就做好覺悟了。」

陸辭序無法再往下說。

他明白，這是他無法否定的。

唯有這份覺悟是怎樣都無法奪走的。

「……而且，哥，你也是一樣吧？」說著，陸子雨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對紛爭避而遠之、對兵法一竅不通、又那麼怕麻煩的哥哥居然……」

「……」陸辭序瞪大了眼睛，下意識想要反駁，「等一下，我在你心裡到底是……」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啦。」陸子雨卻敷衍地打斷了他，眼神中頗有些無奈的意思。

……無法反駁。

「你也是最近才入隊的對吧？」陸子雨笑道，「這麼多年來一直都對戰事不感興趣的哥哥，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了軍隊中……

「哥，你應該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陸辭序說不出話，只能垂下眼眸。

「心有所向也好……身不由己也好……能在這樣嚴苛的環境中待到現在，就說明你已經選擇好了自己要走的路對吧？」

陸子雨牽起他的手，輕輕拂過那手心上的繭與疤痕。

「……我也是一樣。」陸子雨也伸出自己的手，同樣的滿是創痕。

「所以，哥應該能夠理解我吧。」

「……」陸辭序看著陸子雨的手，心中不覺有陣陣抽痛。

但是……

他最終嘆了口氣，道：「那至少，你要好好待在我身邊……別讓我擔心。」

陸子雨驚喜無比，一高興便撲過去抱住了他，滿口答應著，不斷歡呼。

「好了好了……」陸辭序無奈，拍拍她的背，「……對了，還沒來得及問你呢……你是為何會在這裡？」

陸子雨聽後摸摸頭，一臉嬌羞的模樣：「嘿嘿……我偷偷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我來這裡是為了追隨我的心上人呀！就是第十隊的隊長……」

「……果然還是把你送回去吧。」

「咦……！？為、為什麼啊！？怎麼能突然反悔呀！？！！」

……

待冷靜下來後，兄妹倆並肩坐在地上，聊起了這幾年來各自的事情。

他向陸子雨談起自己在京城的生活，也提起了林有行——畢竟他這幾年所經所歷與他全脫不了幹系，但出於私心，他並沒有將「婚約」的事情告知陸子雨，也沒有提及林有行的病，關於林有行的事情，他都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只向她講了自己作為門客在林府的生活。

畢竟有些事情太過離奇，全盤托出會讓陸子雨陷入混亂。而且，知道得太多說不定還會讓她陷入危險之中。

就連自己參軍此行的目的，陸辭序也沒說真話——他只說自己是為了報答林有行的收留之恩，想要追隨至他身邊。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和陸子雨的動機是完全相同的。

想到這裡，陸辭序不禁啞然失笑。

而陸子雨這邊，尚未提及自己的事，而是講了在他離開後陸家的一些變化。

大變定是沒有的，他雖說是長子，手上卻也沒掌握著陸家的什麼權利。要說他消失所造成的最大的影響，那便是馮家對陸家的態度。

——在他那場戲之後，馮家原本是想掩蓋「弄丟新娘」甚至是「害死新娘」的事實，但奈何那天家僕們哭喊著衝下山的動靜又大，馮家宴請的賓客又多，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壓住消息，幾乎是天方夜譚。

一傳十，十傳百，不過一天的時間，消息便從山的西面穿的到了山的東面。得知消息的陳氏雖說無比震驚，但好在是還沒蠢到白白浪費陸辭序苦心給她創造的這個機會，當天夜裡便以「要找馮家討個說法」為由，帶著眾多家僕和早就準備好的圍觀群眾聲勢浩大地向馮家進發，中途又借著「悲痛欲絕情不自禁」，跑到了常陰山上相傳是新娘失蹤的地方一屁股癱坐在地開始嚎啕大哭，直至「傷心過度」而昏倒。

這事經圍觀群眾的嘴一鬧開，馮家的名聲便肉眼可見的在下落。至此，陸辭序的設計算是成功了。

可是……

「那你呢……？」陸辭序有些擔憂地看著她，「我利用你的身份作了這場戲……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回到季州……」

那場戲之後，陸子雨肯定是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身份的。

外出遊玩的陸子雨，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一回來就要被迫面對這樣多的突如其來的情況，想必是很不好過吧……？

這些年，她是又怎樣過來的呢？

大約是看出了他的愧疚，陸子雨連忙安慰道：「哎，沒事沒事呀，我過得可快活了。」

她雙臂環著膝蓋，將臉枕在臂彎中：「那時……我和祖母是被張羅著偷偷回到季州的……

「畢竟我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嘛，再怎麼藏也難藏住的。我娘她也慌得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不過……」她側頭，笑道，「我娘雖然反應不過來，但是咱們的祖母可是極其聰明的人呀！」

陸辭序睜大了眼。

陸子雨說，回去後陳氏原本還想向她們隱瞞，可在三白逃出後，察覺到不對勁的祖母硬是盤問出了實情。陳氏也是為陸子雨的未來擔憂得有些焦頭爛額，實在是想不出法子，便跪在祖母面前邊哭邊磕頭認錯，求她想想辦法。

祖母當然是氣急，但好在也明白什麼才是當務之急。她將陳氏趕出房門，自己在房內靜坐了一整天。第二天，她便叫了身邊最信任的侍女向外帶個消息，僅這一個舉動，便解決了一切問題。

祖母想出的辦法，就是讓先前的「陸子雨」完全消失，而創造出一個新的「陸子雨」。

她讓侍女傳出去的消息是，原本的陸家小姐陸子雨已然下落不明，陳氏思郁成疾，大病一場。陸家人和陳家人張羅著從外地收養了一個與陸子雨有著相似的相貌和相同年齡的姑娘，以緩解陳氏心中的思念之情。

——也就是說，陸子雨現在的身份，便是那個「與陸子雨有相似外貌且年齡相同」的姑娘。

「很好笑吧，我成了我自己的替身耶！？」說到這裡，陸子雨哈哈大笑。

如此一來，便避免了馮家識破計謀而找陸家算賬的可能：陸子雨作為深閨小姐，本就不常在眾人面前露面，對於她的真實長相，人們鐵定是難以拿準的，不論是真是假，眾人也難以拿出確切的證據。況且，陸家這邊給出的緣由合情合理，馮家本來就理虧，在話題的風口浪尖上，他們根本不敢再對陸家提任何關於陸子雨的事。

祖母的想法，確實是讓人佩服。陸辭序終於是鬆了口氣。

可是……即便如此，陸子雨的生活還是有諸多不便吧？

畢竟，失去的可是自己的身份啊。

他也是掩蓋自己的真實身份生活至今的，其中的艱辛，他是切身體會過的。

「好啦……別再皺眉了。」陸子雨伸手摸了摸他的眉間，似是要將那微微聚起的褶皺撫平，「是多虧了哥，我才能這般自在地活到現在呀。要不然，我早就被綁去嫁人，受盡委屈最後死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了。」

陸辭序垂眸，心中仍是鬱結。

倘若當時他能靜下心來再想想……陸子雨……還有祖母，是否就能過得更輕鬆一點？

「哎……」陸子雨無奈地笑笑，「要是哥你真的這麼在意的話，那下次就回來看看吧？」

她頓了頓，又加了一句：「祖母她可想你了。

「之前三白帶回來了一封信，偷偷交給祖母看了，說是你託人給她的……祖母知道你還安好，別提有多高興了。」

「祖母她……身體還好麼？」

「嘿嘿，好著呢！睡得好吃得香！近幾年也沒生什麼病呢！」陸子雨跳起來揮了揮手臂，像是在給他展示祖母有多精神，「大概是想著要等你回來，健健康康地迎接你吧。」

陸辭序哽了哽。

「哥。」陸子雨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無比認真地看著他，「我知道……從小到大，我娘一直都對你很過分，做了很多不可原諒的事。

「但是……沒關係的，哥，你不原諒她也是沒關係的。」

她笑道：「這個家裡不可只有我娘一個人呀。

「有很多人都想念著你呢……祖母、三白、晴雪、管家王叔……還有我……

「有時間的話，回來看看吧？」她的眼裡泛著點點淚光。

陸辭序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啊啊，這麼多年，他都被過去悲慘的陰影所掩蓋著，以至於忽視了那些曾給予他溫暖、用真心對待他的人。

離別何止是他的傷痛，更是那些在乎他的人的痛楚。

不原諒也好……

但是為了那些在乎他的人們……

「……好。」陸辭序強忍著淚，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