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逍遥(六)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4481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3
那群愣神的村民中终于有一个从这滑稽的场面里清醒了过来,抄起了手边的耙子接而指着那女人继续破口大骂:“疯子女人,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德行,害死了自己的夫君又去招惹别的男人,真是不知廉耻!”
那女子也是不甘示弱,一反刚刚娇弱啼哭的模样,回头啐了一口道:“呸!女人家的廉耻还轮不到你这三大五粗的乡野莽夫过来指手画脚!”
变脸速度快得令沈子吟咋舌。
“……”沈子吟看了看那女子死死锁在自己腰上的手,然后在心里念了几遍静心决,转头向着方栖言白衣瞑投去求助的目光。
方栖言站在原地回望他,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而白衣瞑是已经进入一个看戏的状态了。
沈子吟此时只能仰头无助望天了。
“道长你可千万别信她啊!这娇娘是被狐狸精上身了啊!以前的娇娘可不是这样的!”人群中有一个女人高声喊道。
沈子吟闻言一愣,低头看着怀里被称作娇娘的女人。
正巧那女人也抬头看他,或许是因为刚刚流过泪,她的两对眸子都干净得如水晶一般,不含任何杂质。
而沈子吟也终于看清了,她的眸子,是暗红色的。
常人瞳孔皆为深黑或浅棕,这副暗红瞳孔生在人身上也是显得怪异了。但此人身上没有一丝妖气,若是光凭这瞳孔色就断定她为妖,那也未免太过草率了。
娇娘一脸疑惑地对着那发声的女子道:“小翠,咱俩自小一同长大,你竟连我有一半异域血统这事都不知道?”
“你……”那小翠咬了咬牙,“……你胡说!娇娘的眼睛可从来没有变成过红色!”
而看样子,实际上,这小翠也是不怎么清楚的罢。
娇娘嗤笑一声,自嘲般笑着摇摇头。随后又取帕子轻轻拂去眼角的泪,作痛苦状对天大声道:“君郎!你看看!没有一个人为我说话!你这狠心的男人,竟然如此绝情抛我一个人留在世间,受他们的气,吃这般苦!你好狠的心!”
趁着她望天长哭,沈子吟终于摆脱挂在他身上的娇娘,连忙后退几步,与方栖言他们站在了同一条线上。
“毒妇,你还在这装!顾君就是被你这妖精害死的,你又是在这作什么戏!待我将你抓回去,定是叫你生不如死!”那带头拿着铁耙的男人气得发抖,上前几步准备擒住娇娘。
娇娘见状又立马收了脸,提起裙子就往沈子吟这边跑,惊得沈子吟差点一个移步钻到方栖言身后。不过娇娘这次可没有死死抱住他,而是躲在了他的身后。她朝着那汉子大声道:“你如此执着于把我抓去,定是看上我的美貌了!可怜我夫君刚去,你就对我动这种心思!世上怎么有你这般荒唐的人!”
这胡编乱造的言语听起来如此折辱人。那男人顿时青了一张脸,气呼呼道:“少恶心人了!要不是为了给顾君一个交代,我才不会与你这妖精打交道!”
“你如此执着于我夫君,莫不是你有断袖之癖?那真是可怜了我夫君,一身傲骨被你的心思玷污了!”
这娇娘如此伶牙俐齿,光是这从容不迫的态度和瞎皮赖脸的鬼话都足以使这群人吐血三尺高。方栖言看了眼身旁的娇娘,虽说特别想笑,但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他觉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再看看身边的沈子吟,虽然此事和他没有一点儿干系,但他已经是无地自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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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这场闹剧还是通过方栖言他们的不断劝说才勉勉强强和解下来的。那群村民看这一行人仙风道骨,气质不凡,而方栖言又是南枝原下来助他们固界的,才同意了在他们查清一切之前不再找这娇娘的麻烦,骂骂咧咧地各回各家了。
而娇娘呢?趁着他们说话的时间,又不知跑到哪里躲着去了。
在废了好一通口舌之后,方栖言长舒一口气,提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问身旁的沈子吟:“子吟,你觉得这事该怎么看?”
沈子吟虽是满脸都写着“对不起我不想看”,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若这娇娘只是普通人一个,这群村民也没有理由去这般为难她。这其中没有蹊跷是说不通的。所以还是从他们口中套一点关于这些事的话了解事情经过为好。”
“言之有理。”方栖言摸摸下巴,忽然露出了微笑,“那不如咱们就分头行动吧?”
沈子吟看着他如鬼魅一般的微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胃有点隐隐作痛:“怎么个分配法?”
“我,负责带头的那男子。衣瞑,去找小翠。”方栖言笑看沈子吟慢慢变得苍白的脸,“子吟你,就去套娇娘的话好了。”
沈子吟几乎脱口而出:“为何?”
“如此事件,就必须得听不同人的说法,才能寻出个究竟来。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不同,问不同的人效果总会是最好的。”
“我是说,为何我去问娇娘?”
白衣瞑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个怪一点的女人,至于吗?”
“如此的话为何你不去?”
“……”白衣瞑沉默了一会儿,又趾高气扬道,“我是怕我一个没忍住把她骂哭了!”
方栖言见他这样子,不禁失笑。他对沈子吟摆了摆手:“这娇娘最黏的就是你,估计和你对上眼了。你去问话不也方便一点?”
哪里方便了!???沈子吟揪紧了自己的衣摆。
说罢方栖言便招呼着白衣瞑走了,顺便提醒了一下沈子吟早点完事,尽量活着回来。
沈子吟颇有种被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捅了一刀丢进狼窝的感觉。
他揉了揉眉心,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朝与房聚密集的地方的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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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说来这娇娘也是可怜,不知因为什么事被所有人排挤孤立,驱逐出了聚居地,只得在这最边缘的偏僻地界靠着还算完整的古寺勉强过日子。
沈子吟在古寺门口徘徊了半天,从天白待到天将黑,都没决定好是否该进去。
雨雾已经起了,迷蒙了他半处视线。风随之变冷,灌进他的颈窝,凉得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沈子吟冷静下来,站在那古寺门口理了理思绪。而最终他觉得,比起这般进去,倒还不如从屋顶上刨个洞直接偷窥来得实在。
但是显然这不是沈子吟能干出来的事,且这女子满嘴荒唐无稽的话,就算前去问话,也不知问出来的东西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这计划,暂且搁着吧。
他摇摇头,正准备往回走,却听后面袅袅婉转的声音传来:“道长站了这么久也不进来坐坐么?”
沈子吟的背瞬间凉爽了。他僵硬地回头,却不敢正眼看这个女人,只觉得这女人比他见过的所有魍魉魑魅都要恐怖一千倍。
娇娘此时撑着伞站在寺门口,与沈子吟不过短短几米之距,而在他眼中她的身影却被雾色搅得有些模糊了。
这娇娘撑伞而立的样子实际并没有寻常女子那般妖娆多情,反而因为太过刻意而显得僵硬了,只不过她身材细弱,并没有太过明显。而沈子吟觉得,这娇娘的身影竟与他脑袋里的某个人重合了。
对了,猷眠。那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沈子吟这样想着。看娇娘招呼着他进去坐坐,吃点东西,竟也没怎么思考,就跟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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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寺庙大得很,还有空闲出来的几个房间,都很干净,道长若没有地方住可以在此将就一晚。”娇娘取了根火柴引燃了几支蜡烛。昏黄的烛光一起,虽是不足以使偌大的主殿明亮,却也使之温暖了起来。
娇娘没有了在外人面前那般疯子般的傲慢与趾高气扬,此时就如普通的女子一般,在烛火的笼罩下,竟有点像画本中婷婷袅袅的小家碧玉了。
沈子吟心底对于她的恐惧与排斥顿时减了大半。
正好如此,他在寺庙休息,既可以观察娇娘又不会有半分冲撞。
沈子吟望了望四周。这殿堂确实空旷,还有些乱,不过较为干净,没有太过浓厚的灰尘,还伴着年久不散的竹简香。明黄的内壁装饰色,显得整个建筑古朴而庄严了。
娇娘将泡好的茶放在了堂中的红布桌子上,拖了个垫子端端正正坐着,与白日那个撒泼的女子截然不同。她对沈子吟道:“道长若是想问什么就问吧,小女子绝不会回避任何问题。”
沈子吟自上而下俯视她,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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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快要烧尽了。窗外雨小了许多,有少许寒鸦被突然溅落的雨滴惊起,发出高而短促的鸣叫。
沈子吟仰面躺在床上。这木床并不柔软,甚至还有些硌得慌。他看着悬挂在上边的木梁,沉入思考。
娇娘和他说,自己是从边宗那边迁居过来的,更早的时候是在异域生活,而母亲是异域人,父亲是本原人,所以是个混血,身上也未免有些异域族人的特征。在今年的年初之时,边宗与异域交界有莫名的动乱,她和自己的夫君顾君被迫南迁,跟着一群彼此熟悉的村民居住于此,本是其乐融融,生活也有了些常态。但是自从前几日她的夫君无故死去之后,这些村民就和中了邪一般,一口咬定她是妖孽,还说夫君的死是她所为,就连昔日最好的朋友女伴们也帮着他们指认她。这些人每日不到天明就来围堵她,说是要将她抓起来烧死,以免村中其他人再遭加害。
娇娘低头垂泪道:“若是我不装疯撒泼,怕是已经堕入地底了。”
这些话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沈子吟回房后细想,总觉得有疑点。
自己的夫君过世,家妇本应守孝,身着素色。而这娇娘遍身大红,还别了金贵无比的首饰。再怎么装疯,也不至于舍得让自己背个不孝的名头,况且她把自己描述得如此爱她夫君,又怎么会舍得晾着她夫君的身首而无人守堂祈福呢?
这些居民也不像是什么被侵蚀了心智的人,怎么可能会一日反目如此针对于她?
况且……沈子吟翻了个身,正巧看到门口有人影靠近了来。
他立即闭上了眼,佯装熟睡,静静听着门口的动静。
破旧的木门被移开了一条缝,声音被努力抑制到最低。很明显,这人是在窥视他。
沈子吟静了几秒,放低了自己的呼吸。门外那人看了他一会儿,就关上了房门。
在听见那人离去的脚步声后,沈子吟翻身坐了起来,移步至门边,透过陈旧的破布向外看,看见了飘渺入主殿的一抹如鬼魅一般的影子。
他打开了门,跟了上去。
入了主殿,一片漆黑。沈子吟没有瞧见那个影子,摸约着是跟丢了,但是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他被发现了呢?还是小心点为妙。
而门外一阵异响,是人脚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沈子吟闻音,顺着石柱墙壁一跃两跃,踩在了临近屋顶的木梁之上。
脚步轻微并且被小心地压低,大红襦裙,黑色纱袍。提着纸笼有些小心翼翼踏进来的,是带着风雾的娇娘。
沈子吟眯了眯眼。
下面的娇娘没有了与他交谈时的那般娇弱易屈,此时正皱着眉环顾四周,带着说不出的凝重。在检查并确定周围没有异样之后,她走到白天他们坐着的那个坐垫前,掀开了摆放在主殿最中央的那口长桌上的红绸布。
见了那红布下的景象,沈子吟顿时屏住了呼吸。白日他竟然还没有发现,那块巨大的红布下掩盖的并不是什么桌子,而是一口檀木棺材。
是装着娇娘夫君身首的那具棺材?沈子吟蹲下,试图凑近看看。
娇娘再次四周看了看,推开了那棺材的一角,似乎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若是自己夫君的尸体,一个妇人怎么可能敢如此不敬?况且,平常人哪有这个胆子?
在反复检查了很多遍之后,娇娘终于确认了什么,将棺材盖移好,拾起那块红布,重新盖了上去,又用手抚了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而在娇娘提起灯笼向着后面去了的时候,沈子吟突然感觉到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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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娘再一次推开了沈子吟房间的门。
里面的沈子吟依旧沉沉睡着,还是方才她查看的那一种姿势,只是头低了些。发丝散落,夜光凝于周身,一派宁静。
她看了一会,轻轻舒了一口气,又关上房门,提起灯笼向着自己的房间去了。
沈子吟静了一两秒,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若不是他事先有准备,在房间里贴了一个换身符,在意识到娇娘要查看他的情况时及时把自己从房梁上换了回房,否则他就要暴露了。
这女人,越来越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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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吟在房间里呆了半个时辰,接着又溜进了主殿。
他找到了那口被娇娘装饰得如桌子一般的棺材,轻轻掀开了上面红布。
他推开了棺材,看见里面的情况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躺在棺材里的,是身着素服,面色苍白,四肢冷硬,双眼紧闭,一看便知早已死去多时的娇娘。
那此时正心安理得穿着娇娘皮囊,在外边胡乱晃悠的那个红衣襦裙的女子,是谁呢?
沈子吟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手抚在了自己的面上,轻轻地笑了。
这事,可真是愈发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