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落淚
小說: 我聞 作者:君家阿芜 字數:1475 更新時間:2019-09-22 09:54:38
她緩緩睜開混濁的雙眼,手指抖動了兩下。
守在一旁的女兒趕忙上前將老人扶起來,眼眶通紅,眸中帶著幾分擔憂。
老人微微扯動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目光悠長深遠。
她的女兒知道,母親怕是想起了父親。
恍惚中,老人似乎又回到了年少那年。
她披上火紅的嫁衣,眉目驚艷,嫁給了一個陌生人,一個要共度一生的陌生人。
少女嬌羞怯懦,少年英俊瀟灑。
可是,她曾以為,他們之間,不會有愛。
因為大婚那晚,少年眉目清冷,他說:「你嫁錯人了。」
從此轉身花叢,斗酒捻詩,肆意快活。
直到那晚,病入膏肓的她聽到她的先生言語清脆堅定的回絕了公公的提議:「我不能娶她侄女,若我現在娶人,不就是一面成親,一面逼她去死嗎?」
枯死的心,在一瞬間悸動。
老人收回目光拍了拍女兒的手:「你可知道,我愛極了你的父親。」
她像是說給女兒,又像是說給自己。
「媽媽……」
「英英,你可恨媽媽?」
聽到這句話,正在記錄的律師手頓了一下,他看了看剛剛在老夫人那裡記下的遺囑,沉默著將頭低的更深。
那份遺囑,沒有提到她的女兒半分。
張閭英搖了搖頭,她已經哭到哽咽,顫抖的手一下一下撫摸著老人的白髮。
「媽媽,我心疼。」收回手摸上心口。
「你心疼我什麼呢。」老人輕輕搖了搖頭,她寵溺的將頭與之相抵,「傻孩子,人這一生,總歸要有個執念,活而為己,活而為人。」
「可是你知道,他心裡裝的那個人……」
「不是我。」老人輕聲打斷她,「我知道,所以,接下來,你願不願意,幫媽媽寫樣東西。」
說完這話,老人抬頭看了看律師,那律師頓了頓,留下紙筆退了出去。
「寫什麼,您說。」說著忍不住噗嗤一笑,「難道您要寫封情書給爸爸不成?」
老人無奈的搖了搖頭,卻也沒有反駁:「是啊,你說的沒錯,我是要寫封情書給他,我相信,他一定會,非常歡喜。」
說著,她自己先笑了。
張閭英看不懂,她不知道,那是哭,還是笑。
「您說。」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這首詩……
張閭英猛然抬頭。
「看我做什麼,繼續寫。」
…
「父親出獄了?」
「是的,張學良先生已經被釋放了,趙夫人已經去接人了。」
「既然他們兩個都在,都一起接過來吧。」
「是。」
「等一下。」張閭英捻了捻手指,看著空蕩盪的房間,最後嘆了口氣,「人來了,直接送到母親墳前吧。這麼多年了,母親該想他了。」
「是。」
墓前冷冷清清,張閭英將手中的菊花放在旁邊,輕輕摩挲著冰涼的墓碑,身後吱呀呀的輪椅聲讓這裡陡然增添了兩分人氣。
「遺囑,你看看吧。」
張閭英低垂眉眼,將那份沉重的文件放在年邁的父親的膝蓋上。
張學良將手附在上面,他沒有打開,而是將混濁的眼睛移向那方墳墓,觸及墓碑時,那常年幹澀的眼眶,竟緩緩被淚水滋潤。
張於鳳至。
於鳳至始終覺得,她還是他張學良的妻子啊。
張閭英看著面前的蒼老夫婦,又看了看母親孤零零的墳墓,她將淚水憋回去指著墳墓的另一旁:「那是母親留給你的。」
「生不同寢,死亦同穴嗎。」
他身後的老婦人低聲喃喃,她下意識的捏緊前面人的肩膀,沉默許久的張學良嘆了口氣,緩緩扶上肩膀上的那隻手。
張閭英抿了抿嘴,終是勾了勾嘴,似哭似笑,像極了她的母親。
「母親知道你的選擇,所以她讓我把這個交給你,她說,這封情書,你看了一定歡喜。」
說著,從皮包中拿出一封紅蠟漆封的信。
手中信紙抖動,他壓抑了許久的淚水,終究還是奪眶而出:「推我近些。」
蒼老的手輕輕撫上墓碑,他扭頭看向不知何時蹲在自己腿旁的夫人,輕聲喃喃:「你可知,我平生無憾事,唯負此一人呢。」
「學良…」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避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忽復到,努力加餐飯。
——於鳳至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