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者序(十四)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3153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7
在聽他這句話之後,九曲身上的靈息有一瞬的不穩。猷眠感覺到自他身上灌輸而來的靈氣的異樣,先是一愣。而在他愣神的那一刻,靈脈中的靈力彷彿被凍結了一般,寒氣順著五臟六腑滲露。他痛苦地想要縮作一團,卻被九曲狠狠扼住了脖頸,強迫著與他對視。
九曲身上威壓的寒氣已經逼人,甚至足以崩裂猷眠的靈脈。這種無力與危機感,使被層層怨恨深深掩埋著的恐懼重新破土而出,像不斷生長的藤蔓,爬滿他整個胸腔。
猷眠幾乎要流下淚來,不過好在九曲在下一個瞬間就收斂了所有危險的氣息,眯著眼朝他溫和地笑,拍了拍他的臉頰,輕聲道:「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說罷,他袖擺一拂,便消失在了冰穴境,留下了彷彿置身於一片黑暗迷茫無比的猷眠。
——
水紋一晃,三年如夢逝。
從未停止的反抗與廝殺,所有覆手便被抹滅的努力不斷疊積,慢慢在心底發酵成最為崎嶇的畸形。然而這些最終將他造就成了什麼,他自己也說不太清。
然而貫徹所有的怨恨重疊成一個聲音,無數次告訴他,要斬殺那片遮擋他的霧,最後了結這一切。
——
「你走吧。」九曲對著無言谷下一片昏黑,淡淡地開口道。
他的身後站著半身鮮血的顧命之,正疑惑地看著他。
「師父為何要我離開?」顧命之試探著向前走了一步,開口問道,眼底泛起不易察覺的波紋,「我是否有哪裡做得不夠好?……弟子愚笨,請師父明示。」
「身上的血擦幹凈了再來裝傻吧。」九曲「噗嗤」笑出聲,側過身看著他,散落的長髮被風拂起,遮了他臉頰的輪廓,卻沒能遮掩他的眼。
顧命之張了張口,卻沒能說出什麼,只能注視著他。
「清嶺鹿一族,都被你屠光了嗎?」九曲開口,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顧命之抿嘴,捏了捏拳頭,「師父認為,我這樣做是錯誤的?」
九曲不語,只是看著他。
「力量,我只想要力量!」顧命之突然暴怒起來了一般,死死握拳,指甲幾乎鑲進了掌心肉中,「您從來只一點一點教我,於是這麼久了,我的所修還只停留在基礎戰法!
「有了力量……我就可以復仇,我就可以殺光所有瞧不起我的人,將他們碾碎至永世不得超生……」大約是因為太過於激動,顧命之的聲音有些顫抖。
「所以你就殺光了整個清嶺鹿族,就只是為了提煉它們的靈力,供自己所用?」九曲眯了眯眼,笑道,「果然還是給你看太多書了,不然你怎會只靈獸之間最上等的就是清嶺鹿呢。還真是我的錯了。」
「這種事情,您不是常做嗎?那為何又不準我做?」顧命之似是質問著,眼眶已經泛紅了。
九曲輕笑,無奈般搖了搖頭,轉過身沒再看他,道:「你回顧家吧,只要你對於這些隻字不提,他們會收納你的,不至於讓你流離失所。」
「至於我,」九曲頓了頓,自嘲般道,「我沒什麼能力養你了。」
顧命之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而就在那瞬間,他的身後展開一個巨大的黑屏,從中撕扯出數多黑氣,將他死死捆住了。
「不……不……」顧命之急了,連忙伸手去撕扯那黑氣,想要向著九曲的方向奔去,卻被緊接著替補上來的黑氣束縛了。
他死死制著黑氣,卻難以抵擋黑屏的吸力。他無法,匍匐在地,死死摳著石地的裂縫,眼淚隨著風震便抖落了下來。
九曲最終還是轉了身,走到他的跟前,帶著不知對誰的悲憫已經無奈,對他輕聲道:「世間的惡者,有我一個就足夠了。」
說罷,他作了個術,直接將顧命之掀進了黑屏之中。
——
冰穴境內。
「我總覺得有種一切都要結束了的感覺呢。」九曲對著花何滿自言自語著,低著頭,像是初次涉世的少年。
停了許久後,他抬起頭,隔著已經重新封住的冰,「撫摸」著花何滿的臉,輕柔而極細。
「這麼多年,我做的這些,你會恨我嗎?」他問著,可隨後又和想起了什麼似的,搖搖頭笑笑,「不,你說過永遠都不會恨我。」
「但是你一定會失望吧。」九曲嘆息著,「比起恨我,我更怕你對我失望。」
……
在他自言自語的時間裡,猷眠已經站在了他的後方不遠處,抬手,腳下便幻出血陣,凝出數束血氣朝他背後襲了過去。
他引起的動靜不大,九曲卻依然察覺到了。大約是怕這些血氣傷及花何滿,他並沒有轉身,依然擋在花何滿的冰棺之前,接了猷眠的招數。
只是那血氣被他握在手中的時候,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消散,而且有如刀刃,將他的掌心劃得鮮血淋漓。
不遠處,猷眠挑起嘴角一笑。
九曲有些驚異。他低頭看著從自己掌心滴落的鮮血,感到有些陌生。
他已經有許久沒有看見過自己的血了。
自從花何滿死後,他身上所沾的,從來就只是別人的血。
「……你看了我編寫的術法了?」許久後,九曲抬頭看著猷眠,「不對……我應該問,你破了我禁室的術?」
猷眠沒有應聲,也沒有點頭或者搖頭,只是定定地看著他,眼中沒有任何波瀾。而隨後,他再次抬手,召喚出了更大的陣法,在一片血氣迷濛中朝他沖了過去。
九曲在一片深紅中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嘲諷著道:「你是真的天真到以為,我會被自己編出來的血術打敗?」
他視線一轉,就看見了猷眠轉瞬即逝的殘影。
他手指一動,自他西南側便傳來一聲抑制不住的悶哼。
九曲打了個響指,散了這遮人視線的血霧,走向被黑氣死死縛在地上的猷眠。
他每朝猷眠靠近一步,猷眠心口的黑氣就會刺入更深一分。猷眠無法動彈,疼得臉色蒼白,卻又不願在九曲面前痛呼出聲,只能死死咬著牙,直至鮮血溢出唇角。
「我本就不期望你能有什麼新的花樣的。」九曲戲謔地看著他,「學了我的血術又怎樣,你還是沒有那個能力和資本。想殺我?長高一點再說吧。」
猷眠死死瞪著他,突然笑出了聲。
九曲有些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他到底發了什麼癲。猷眠越笑越大聲,越笑越張狂。他也不顧鮮血隨著他的笑潑灑而出,只顧大笑,彷彿在嘲笑著面前人的愚昧。
九曲被他這異樣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剛想弄個什麼法子讓他閉嘴,卻突然感受到了周圍的異樣。
他猛然睜大了眼,臉色變得蒼白。
猷眠手掌擊地,破了九曲的黑氣。他緩緩坐起,擦了擦自己面上的血,不緊不慢道:「我既能破你的術,你又怎會認為我沒能力毀了這冰穴境?」
整個冰穴境劇烈顫動著,冰柱破碎,一塊塊巨石接連掉落,砸向了不同的地方。九曲猛地回頭,看向被冰封的花何滿的冰棺。
「你用來封印他的是什麼?千年玄冰吧。」猷眠無比痛快道,「你能封他,解他卻沒那麼容易!九曲啊九曲,就算我葬不了你,我也能葬了你看得最重的東西!」
說罷他又是一擊,一塊冰石墜落,砸在了冰棺之前。
不。
不要。
九曲轉身,不顧一切地沖向花何滿的冰棺,眼眶通紅,彷彿發怒的獅子,就將要被奪走最重要的東西。
他能將身旁的落石擊碎成沙塵,卻無法抑制巨石隔絕他與冰棺的速度。冰穴境動搖得越來越劇烈,他根本沒有辦法施法瞬移,在這種情況下,甚至連他自己都要被掩埋。
可是那是花何滿,他的命。
九曲腳下黑氣遁地而行,順著地紋飛速前行,在他到達冰棺正前方之時擊碎了所有屏障。
一瞬間,冰屑飛舞。
他聽見猷眠在他耳邊說:「就在這裡永遠和你的珍愛一同沉睡吧。」
九曲胸口一痛。他低頭,先是看著站在他面前的猷眠,隨後低頭,看著插在自己心口的那把匕首。
枯衣。
陰刃枯衣,以噬魂為存。
在那瞬間,他身旁的一切都如同水紋一般顫動起來,隨後如同被擊破了一般,回歸了平靜的現實,彷彿方才的顛塌沒有存在過。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猷眠利用他心理僅僅一瞬的空缺所幻化的幻境而已。
此刻,他只不過依然是靠著花何滿的冰棺,傾盡全力想要護住而已。
彷彿一切都在被剝離,他的意識漸漸渙散了。枯衣刃柄上鑲嵌著的陰陽石散著暗光,這是收取存移魂魄的標誌。
猷眠鬆開了枯衣,後退一步,默默看著九曲順著冰棺緩緩跪倒,低下頭,閉上眼,在枯衣主動抽離他心口的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生命特徵。
駭人的血痕順著冰棺向下,最終還是髒了這片寧靜。
冰封之內的花何滿閉著雙眼,依然是那片柔和溫暖,只是一滴血跡濺上了他眼角的位置,緩緩劃下,似乎在為誰流著隔了九行六界的淚。
他的面前,為了他犯下無數不可饒恕罪過的男人無聲跌坐著,盡了這一世所有骯髒。
猷眠沉默地看著,為這次勝利,沒有歡笑也沒有慶賀,最終只是單膝下跪,低垂著頭,向著這個曾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行了個禮,算是報盡了他這一世對他的所有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