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客(四)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3762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4
天色已經暗了。
主殿外的風聲漸起,掃過被冰蓋的細葉,激出一陣脆擊聲。還未等這脆響落下,第二陣風便又起了。
總有些許盪進殿內的風,雖說受封印的作用,顯得並不是非常寒冷,但每次當髮絲被撩起的時候,猷眠總會不動聲色地抖上兩下。
他已經在這跪了很久了。
緹散老人將其他兩位掌門及鎮塔人和邊宗主管都支走了,說是鎖樓的情況還不穩定,需要法術支撐著去鎮壓。之後他便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說話,也不看他,只是閉著眼,不知到底在想什麼。
開寧也沒有離開,盤腿浮空,像是在打坐,周身碧光流動,衣袍飄然。
猷眠單膝跪著。上面這兩人已經將自己的威壓收了個徹底,但他還是感覺有些腿軟。雖說心裡擔心昏過去的沈子吟,但是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這漸漸微妙的氣氛中與上神和前輩僵持著。
周遭一點聲音都沒有,猷眠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了。
在大多時候,平靜是令人恐懼的。
不知過了多久,猷眠的眼前都有些發花了,才聽見了來自面前一聲長長的嘆息。
猷眠猛地抬頭,只見緹散老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微微彎腰,扶住他的肩,示意讓他站起來。
猷眠慌忙將身子後移了些,本想憑一己之力站起,結果腿早就麻了個透。他試著使了使力,最後未果,只能特別不好意思地借了老人的手臂上的力,勉勉強強讓自己站了起來。
開寧還是在打坐,像是根本沒注意到這一切一樣,只是周身的碧光散了些。
緹散老人的鬍鬚和頭髮都很長,髮絲垂下來幾乎遮住了眼睛,眉與睫皆是花白了。他年過百歲,雖說無處不透露著滄桑和老態,卻依舊遮不住他自骨子裡散發的悠然氣質,而就是因為他身上這種令人舒服的氣息,自上而下一身飄渺的白也襯得他仙風道骨起來。
實際上按理說,以緹散老人的修為,是早在十幾年前就可以飛升成仙的。只是他遲遲不渡天劫,不願飛升,也不知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讓他對人間凡塵這般留念。
他正這樣想著,緹散老人的手便撫上了他的頭,輕輕拍了兩下,帶著長輩對後輩的那種關愛的溫暖。
猷眠不知所措,愣愣地抬頭看向老人。
就在他對上緹散老人慈愛的目光的那一刻,他維持完全人形的法術破了。
眸子變成深紅,狐耳已現,發色也淡了些。
猷眠一時懵了,冷汗順著臉頰滑下,滴在了白石地上,敲出一聲可聞的脆響。
實際上說出來可能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他的術在被破的那一瞬間,沒有遭到法術別截斷而受的反噬時的靈流衝擊,反而還有種如釋重負的舒坦感。
開寧在他現出原形的那一瞬間睜開了眼,定定地看著他,眼裡有一絲驚異閃過,只不過立刻就被平靜給掩蓋過去了。
緹散老人收了自己手上環繞的靈氣,又撫了撫猷眠紅棕色的狐耳。
猷眠的心涼了個透。他本就知道如若在這裡繼續待下去,真身肯定會被看破。並且緹散老人還是九曲的師父,對於九曲所修的換魂灌魄之術必然是有了解過的。那在清楚他和九曲的關係之後,他們又會對他做些什麼呢?
看這情況,緹散老人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不過到現在為止他都沒有什麼表現,難不成是因為開寧在這?……或者,他要將他交給開寧嗎?
許久之後,猷眠才聽見了緹散老人輕微的嘆息聲。
「果然是小曲留下的啊……」緹散老人低低地笑了兩聲,似是自言自語。而後他又轉過頭對開寧說道:「原本我覺得,小曲不過是異想天開。不過今天見到了這孩子……若是當初給他點時間,說不定小滿他就……」
「無聊。」開寧一揮袖子,橫眼「哼」了一聲,從半空中緩緩落了下來,踏著不大的步子走到了緹散老人的身邊,「你還總是惦記你那混賬徒弟。」
「小曲是個好孩子。只是他心魔重,我沒能及時幫他控住。」老人又嘆了一口氣,回想起往事,眼中有暗光微微流轉,「並且……那時是我沒有護住小滿在先……」
「我看你就是護短護糊塗了。」開寧嗤笑一聲,眼裡滿滿都是不屑,怎麼看都與他十歲的身體和天真可愛的面孔相違和了,「別人的心魔是你說控就能控的?再說了,九曲那小子分明就是在放任心魔控制他自己的身體。這個喜歡惹事的混賬東西,不知道每天要給顧氏招上多少黑,最後還讓自己的兄弟替他背了鍋。要我說,當初被天雷劈得神元都找不齊的就該是他!」
猷眠一臉迷惑地聽著。他看了看開寧,又轉頭看著緹散老人,只見他眼中有慢慢黯淡下來的光,彷彿在其中存在著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委屈你跪這麼久了。」緹散老人又摸了摸他的頭,「只是……小曲死後,所有關於他的東西全部被清空了。我還沒有做好面對與他有直接關係的人的準備……」
猷眠垂下眼,含糊地「嗯」了一聲。
「一定要護好自己想要護的人啊……」最後,老人拍了拍他的肩,隨後與他錯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他這話像是對他說的,又像是對自己說的。那麼多的悲哀悔恨與滄桑,全部集結在這一句話里了。
猷眠在腦子裡細細咀嚼他的這句話,低頭便看見了一直盯著他的開寧。
這個殿內位置最高的上神還未離去,他現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所以只能一直尷尬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的問候。
「跪下。」開寧開口道。
猷眠沒有猶豫,對著他便單膝跪了下去。
雖說這些人里,修為越高的心思就越難琢磨,行為就越匪夷所思,但是不管怎樣,乖乖聽話照做總是對的。
開寧伸出右手,在他眉心點了一下。
一股溫潤的靈流自他眉眼之間流入,帶著草木柔和的氣息。猷眠眨了眨眼,就感覺到這靈流入了他的身,瞬間就修復了他餘下幾處殘破的筋脈,身體的不適在那瞬間全部被捲走了。
「三魂六魄都還健在,體內剩餘的劍氣我都替你逼出去了,現在應該不會有什麼不適了。」半晌,待猷眠將靈流吸收了個幹凈後,開寧才收回手道。
「多謝上神。」猷眠垂下頭,握緊了手。
「你和九曲一樣,都有心魔。」開寧淡淡地看著他,眼裡依舊沒什麼波瀾,「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像他那般自私。至少身為左侍,多為沈子吟想想罷,護好他。」
「……是。」猷眠應了一聲。
——
一定要護好自己想要護的人啊。
是像九曲想要護花何滿那樣,像緹散老人想要護九曲那樣。
他要護住沈子吟。
前兩例皆是悲劇,終是錯誤。
他絕對不會這樣。
猷眠進了攏光院的里室,輕輕掩上門,站在沈子吟床邊,看著他安靜的睡顏出神。
護好他。這句話一直在他腦子裡回蕩。
他脆弱得很,臉上裝得強硬,帶著的泠然不過都是偽裝,是輕輕一抹就可以擦去的偽裝。
猷眠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這些,只有你知道。他對自己說。
月光冷清得很,折過半掩未掩的窗戶,映在了沈子吟的臉上,蒼白得好像要將他融合吞噬了。
情不自禁地,猷眠將手貼在了他的臉上,感受他微乎其微的溫度。
沈子吟睡在床上,一動不動,甚至是在他將手放上去的時候,他也是連呼吸都沒顫一下。
睡吧。
從明天開始,為了你,我會努力的。
猷眠在心裡這樣說。
管他什麼凡塵負壓,有我在你就不會有問題。
他將窗戶關好,又走到沈子吟床邊替他掖好了被子,將他未取的頭繩摘了下來,纏繞好放在枕邊,隨後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站起身準備走了。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手就被人拉住了。
猷眠僵了僵,手上的力收了收。大概是因為輕微的尷尬與驚異,他並沒有轉頭。
沈子吟抓著他的手腕,很用力。他半張臉都埋在了軟枕中,聲音沉沉的,小小的,帶著不明意味的沙啞。
他對猷眠說:「別走。」
這句話里有命令的強硬,但更多的是乞求的卑微。
聽起來讓人心悸,更讓人心疼。
猷眠鼻子一酸,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下唇,才沒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誰他媽要走了,老子不會走,永遠不會。
猷眠這樣想著,轉身,緊緊抓住了沈子吟的手,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吸了吸鼻子,壓住自己的顫音,許久才道了句:「好。」
夾雜著不寧萬靈之聲的風拂過去了。
寒光下的少年與少年,在訴不清的一切中,連呼吸都安靜下來了。
——
離山之巔。
鎖樓的外牆在一片一片剝落,露出皮內可怖的焦黑。塔內的呼嘯聲連綿不絕,襯得晚風更加凌冽了。
從冰層中破土而出的數根散發著靈光的巨鎖盤在鎖樓的塔腰,硬生生支住了搖搖欲墜的鎖樓。
昏黑厚重的雲層之下,方辰一、顧命之、白山淮三人正在施法加固鎖樓外層封印,阻擋著那群躁動不安欲圖破塔而出的鬼怨。
方翎坐在外圍,給他們輸送著法力,算是做個額外的支撐。
不輕不重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方翎回頭,便看見支著一根拐杖踏冰而來的緹散老人,和他身後半浮未浮的開寧。
方翎站了起來,朝他倆頷首。
緹散老人點了點頭,接而眯著眼,看著面前鎖樓的情況,臉色沉了一些。
「鎖樓斥生。」還未等方翎發問,開寧便吐出了這幾個字,「必須要讓沈子吟來。」
在旁邊一直站著的喬與安走了過來,面帶疑惑和難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上神,方才為何不告訴那孩子……他爹娘殉身只是勉勉強強鎮住了千年鬼怨,而沒有鎮住鎖樓?」
「心魔。」開寧答道。隨後他斜眼,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你怎麼不想想,若是當時接受這一切的是你,你會怎麼希望?」
「……」喬與安噎了一會兒,隨後識趣地閉了嘴。
「若是讓那孩子知道了,恐怕他心裡的負擔會更重。」緹散老人微微垂眸,「現在要做的,只是鎮住鎖樓,讓那孩子好好平靜一會兒。」
「沒有時間了。」開寧搖頭,「最遲明天,沈子吟必須接取掌門之位,否則鎖樓和湘離,一個都保不住。」
「那上神您為何不出手將那惡祟滅了,也好保他們半世安寧?」
「……」開寧沉默了。喬與安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了句蠢話,立馬閉了嘴,低下頭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當鵪鶉。
「只要它們沒有危害到天庭的利益與秩序,我就不能出手。」半晌後,開寧低低地說,眼中帶著不易察覺的悲傷,「……幾千年了,都是這樣。」
他的聲音與風相撞,漸漸飄擺了。周圍的一切安靜下來。雲層破晚的拂曉,光從遠處起伏的山丘開始,慢慢撕裂整個暗色的天空,撕裂過往,撕裂如今。
一遍一遍重複的,所謂的明天,就將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