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客(三)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4030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4
猷眠倏然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望著前方的沈子吟。
離山高寒是事實,由於千年陰怨的泄露,導致幾乎有半個離山是常年冰封。湘離坐落於離山之下,能夠安然正常度過四季,全都是因為有離山的山界封印作護。此刻整個湘離覆冰無人,只能說是山界封印出了問題。
沈氏掌門、鎮塔人皆是沈子吟的父親沈南浦,山界封印自然也是沈南浦護著,而現離山封印已破,那沈南浦他……
沈子吟不敢往下想,他手決一捏,架著劍騰空而起,以異常快的速度沖向離山的百階石梯。
「……沈子吟!!」猷眠還沒來得及思考便被沈子吟甩在了身後,沒過幾秒他竟是連沈子吟的背影都看不見了。
他本想摸一張符紙作個簡單的速度加成,但是仔仔細細搜尋了全身都沒能看到一張符紙的影子,他這才想起,為了方便,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在沈子吟那兒了,當然,除了枯衣。
可現在枯衣又能起到什麼用呢?猷眠在心底哭笑不得,咬了咬牙只得徒步追了上去。
——
百階石梯之上有百年封印加身,在此以及之內不得御劍或者施法,算是祖先對於沈家的一個庇護。
沈子吟本想忽略封印直接御劍上去,卻低估了百年封印的威壓,在觸到石梯之上的氣牆的那一瞬間法決盡失。百季直直掉落,沈子吟失去支持力,從半空中直墜而下。
這一下差點沒把他的骨頭全部撞碎。沈子吟貼在石梯之上,自手心傳來的寒冷覆蓋了他的神經。他抽了一口氣,而後緩緩地吐了出來,猛地支起身子,一把抄起百季就向著前方狂奔。
不要啊。
絕對不會這樣的。
沈子吟喘著粗氣,早就不知因為踉蹌而跌過幾跤了,他一次次爬起,又一遍遍狂奔,本不沾塵的白衣此刻臟污遍布,帶著潮濕的水跡,被風一吹便寒了個徹底。
他在奔跑,心在狂跳,血液卻如同一瞬間全部被蒸發了一般,汲取了他全身的溫度。
他聽不見耳邊聒噪的風響,就像他聽不見自己的呼吸一樣。
只有寒冷,自心臟延伸擴散到五臟六腑甚至四肢的寒冷。
從來沒有注意過,原來石梯的路這麼長,原來離山的風這麼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站在沈氏大門之前時,他的五感才慢慢回覆,只是耳邊的嗡鳴還未停止。手和腳都疼得厲害,衣服也被勾破了一塊,頭髮散了一些,狼狽得很。
大門正對著主殿,沈子吟隔著一整個主殿空地的武場,望著對面的主殿。
主殿的門敞開著,大概是因為被下了什麼封印,他有些看不清裡面的情況。但是他知道,裡面有人在迎接他。
沈子吟掃了掃袖子,擦去了所有可以擦去的臟污,呼了幾口氣,百季也未收,便踏步朝著主殿走去。
他每走一步,心就會抽動一下。這看似不遠的路程在他看來彷彿是隔了一整個天涯,一步一步,不管怎麼走都到不了盡頭。
當鎖樓的鐘鳴響起的時候,沈子吟終於踏上了主殿的台階。那封印對他沒有排斥,任憑他撫風穿了過去。
沈子吟先是感受到了主殿中撲面而來的微風,彷彿一瞬間掃去了他所有的焦躁與不安。他有些恍惚,好不容易定神,眼前慢慢清明,才看清了主殿內的情況。
殿內和往常一樣空曠,只是……
沈子吟猛地跪了下去,行了個禮。
——
白玉砌成的座位分別坐落在主殿正前以及兩側。正前兩座為主座,分別是掌門之位與鎮塔人之位。側座左右各兩座,為客位,是用來招待其他氏族的掌門及長老的。
而此刻,這些座位上都坐了人。
沈子吟進來只一眼便看清了,四大氏族以及邊宗中佔主地的人皆到了場。
言曲方氏掌門方翎,烏蘇塔鎮塔人方辰一;
醉花白氏掌門、陳年塔鎮塔人白山淮;
蒼垂顧氏掌門緹散老人,蒼垂塔鎮塔人顧命之;
邊宗百門總管宗主喬與安。
以及此刻站在沈子吟正前方,一襲青衣飄然,舉止氣度中皆透露著不凡與威嚴的草木之主——木靈開寧。
「掌門,前輩,上神。」沈子吟按下了心中的錯愕與震驚,將頭壓低了些。
上方的人都沒有發聲,但是目光始終鎖在他的身上。沈子吟只能低著頭,看著面前的那一小塊石板。
他現在手上還拿著劍,卻因為不想失了禮儀而未收。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各大氏族的掌門以及邊宗之主,甚至上古之神齊聚一堂,若是只為了接待他這個無名小輩,怎麼說都顯得不太合理。
是他犯了大錯,危害了人間秩序嗎?
又或許,是他引來了千百怨靈,攪得人間不得安寧嗎?
那現在,他是要接受鞭笞與懲罰,重新開始一切嗎。
沈子吟回想了他所記的十四年間自己所有的所作所為,並沒有覺得自己做過什麼傷天害理或者有違天理尋常的事情。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就算他不認,就算他沒有做過,怕是也要受上一場教訓。
他不會不服管教,也不會不承擔責任。
只是,他到底做了什麼呢?
他正想著,就聽上面本一直沉默的開寧開口了。
「請鎖樓沈氏第二十九代血脈傳承者沈子吟接取掌門之位。」
開寧如今所用的是十歲出頭的孩童身體,聲音不高也不大,明明聽起來清脆悠揚的音色在此刻卻顯得久遠而滄桑。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室內太過於空曠和寂靜,他的聲音在沈子吟耳邊一遍遍回蕩,如同驚雷一般,卷滅了他所有的神緒。
他……第二十九代傳承者……接取……掌門之位?
沈子吟緩緩地抬頭,定定地看向開寧,看向開寧手上端著的托盤。
銀葉紋袍,雕枝發冠。這是他看了十幾年,已經印在了心底的裝束。
這是沈南浦一直穿著的,掌門的配服。
「我……」沈子吟愣了半晌,才啞著嗓子說道:「我爹娘……在哪?」
上面的人皆微微低下了頭,卻沒有一個人發聲。
「我要……我要去找我爹娘……」沈子吟握緊了百季,直身站起,腦子裡一片混沌,眼前迷濛一片,連路都看不釐清了。他綳直著身子,彷彿一鬆懈就會癱倒一般,僵硬地轉身向著門口走去。
四周非常安靜,連風聲都沒有了,他甚至連自己的心跳都聽不見。
爹娘是在和他開玩笑吧,或許兩個人又躲在石閣吃梅花酥,準備等著看他的好戲呢。
這是專門給他設的局嗎?可是他真的沒有這麼貪心啊。就算死在遊歷途中,他也不想這麼突兀地接取掌門之位啊。
是不是又觸陣了?只要他不上這個當,一切都會消失的吧。
他想出去了。那觸陣點在哪呢?
「離山鎖樓千年怨氣破塔而出,怨鬼成形,噬害鎖樓沈氏弟子百十餘人。」沈子吟聽見身後傳來了開寧的聲音,「鎖樓沈氏第二十八代掌門沈南浦,及沈氏第二十八代左侍江秋,為護沈氏及湘離百姓,於陌薰節當日以身殉塔,封鎮遺怨。」
開寧閉了閉眼,吸了一口氣,聲音提升了些:「請鎖樓沈氏第二十九代血脈傳承者沈子吟接取掌門之位。」
沈子吟站住了。
殉塔鎮怨……?
「就是說……連屍骨都沒有了?」沈子吟緩緩回頭,看著主座之上的開寧。
開寧面色如水,波瀾不驚。
方翎閉上了眼,低下頭無聲地嘆了口氣,方辰一將手放在方翎的肩上,似是安慰般按了按。
白山淮則是將眉皺得深了些,好讓自己的悲傷看的不是那麼明顯。
不要再騙了啊,這個玩笑已經開夠了。沈子吟滿腦子都是這句話,耳邊的嘈雜聲又起了,百季的光芒顯露了幾分,正在他手中不動聲色地顫抖著。
爹娘殉塔了。
不可能的。
「都是假的。」耳邊的聲音在說,「斬斷他們,劈開這個幻境。」
「快點啊,爹娘在等你回家呢。」
沈子吟的面色沉靜下來,百季卻抖動得越來越厲害,甚至發出了沉沉的劍鳴。
斬斷就好了,劈開就好了。沈子吟是這樣想的。
只要破了這一關,他就可以去找觸陣點了。
他的左手向著右手緩緩移去,準備雙手握劍,發動靈流了。
就在此時,自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
「沈子吟!」猷眠衝進了主殿的大門,喊著他的名字,「沈子吟……」
他明顯是招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在這群修為比他高不止一個層次的人都注視下,猷眠顫了顫,沒敢再發聲。在看到主座之前的開寧時,他甚至差點跪下行了個禮。
在知道離山封印破了的時候,他就已經猜透一切了。
湘離冰封,封印已破。怎麼看都會覺得一定是鎖樓出了問題。
而沈子吟若是知道這些,定是扛不住的。
雖說他能文能武,打架比誰都厲害,清高又不自傲,卻是個比誰都脆弱的孩子。
現在他需要做的,就是支住可能會失控的沈子吟。
所以暫時還沒有到注意那群老傢伙的時候。猷眠定了定神,看著面前的沈子吟。
「沈子吟……」猷眠向前走了兩步,試探著接近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的沈子吟。他清楚得很,這樣的沈子吟一般都是在失控的邊緣了。
沈子吟看著他,眼中的一汪深潭幾乎映不出任何光亮。他周身慢慢沉寂的死氣讓猷眠有點害怕。
「沈……」猷眠想試探著再叫一聲,喚醒他的神緒。
只是他還沒完全脫口,沈子吟便大步走了過來,接而死死地抱住了他。
「……子吟?」
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讓猷眠有點猝不及防。沈子吟抱得很緊,勒得他的骨頭有點疼。
在這種情況下,他想不出任何安慰沈子吟的方法。
大概只有擁抱才能給他心安吧。猷眠這樣想著,慢慢伸出手,同樣抱住了沈子吟。
「……幻象。」
猷眠突然聽見沈子吟開口,但他並沒有聽得釐清。他微微偏了偏頭:「嗯?」
沈子吟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裡,低聲說道,「這些……都是假的吧?」
猷眠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
「都是幻象的話……」沈子吟頓了頓,輕輕笑了一聲,「你,是觸陣點吧?」
猷眠一愣,頓時全身涼了個透。
沈子吟早就失控了……!他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在他沒有注意的時候,百季已經順著沈子吟的指令浮到了他的身後,召喚出了數多劍影,皆齊齊指向他,只要沈子吟靈流一散,他就可以被刺成個窟窿。
背後的殺氣直入骨髓,寒得他發顫。猷眠閉上了眼,死死抓著沈子吟的衣服不放,就像沈子吟死死抱著他那樣。
沈子吟手中的靈光漸漸起了,靈流已經聚集於此。劍光嗡鳴,百季劍嘯。
沈子吟手微微一揮,那些劍光便朝著他倆沖了過來。
「沈子吟你他媽給我清醒一點啊!!」在逼入劍氣前的最後一秒,猷眠對著他吼出了聲。
沈子吟只是將手收了收。
就在猷眠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刻,客座上的緹散老人伸出二指一彈,一束白光破空而來,擊中了沈子吟的後頸。
百季倏然停下,劍影在那瞬間消失得一幹二凈,只剩在半空中不停抖動的百季。
沈子吟身體一軟,就那樣支著猷眠昏了過去。
猷眠的心狂跳不止,背後被冷汗浸了個透,依舊還帶著被百季逼體的後怕。
「命之。」緹散老人對著後面舒了口氣的顧命之說道,「將他安置到他原來的院室吧。」
「是。」顧命之點頭,走下去接過了猷眠懷裡的沈子吟。
猷眠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隨後定了定心,向著上面的幾位前輩行了個禮,剛想轉頭跟上去,就聽緹散老人繼續發聲了,帶著飽含許多過往的滄桑:「孩子,你留下。」
猷眠的背脊僵了僵,被迫站立在原地,僵硬地卡著脖子轉過去看著緹散老人。
對啊,他怎麼就忘了這回事呢。
九曲的師父,就是緹散老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