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逍遙(七)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4435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3
沈子吟又在古寺中待了一天。
他本打算著,在昨日就將自己的所見報告給方棲言和白衣瞑,和他們交換一下手裡的情報,好推測一下事件的前因後果,但他遲遲沒有聽見方棲言召喚集合的號子,即使一開始並沒有指明到底什麼是集合的號子,更沒有說什麼時候集合。他還是作罷,沒有試圖主動去尋找他們兩個。
嬌娘在古寺里乖巧得很,只偶爾在該用餐時來通報一聲沈子吟,其餘的時候都是跪坐在主殿為自己的所謂逝去的夫君祈福。沈子吟一直在暗中觀察著這個女人,雖說現在他已經掌握了她無數把柄,可這個女人看起來還是毫無破綻。
現在需要的只是一陣風,就能撕裂開所有沉暗的迷霧。
沈子吟在床上盤著腿打坐,卻也沒有開始調息冥想,只是將猷眠給他的骨笛拿出來,摩挲著感受那粗糙的質感。符紙上的譜子已經被磨得有些糊糙了,沈子吟垂眸,眼底波光流轉。
在很多時候,他都是想吹一曲將他召喚回來的。
若是有他,亂七八糟的事也不至於這麼多。
沈子吟想起猷眠那張無賴的甚至有些欠揍的臉。心底的聲音無法告訴他為什麼他會如此惦記猷眠這個人,只能坐著空想罷了。
情不自禁地,他將骨笛放在了嘴邊。只是還未等他吹奏,就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簫聲。
沈子吟翻身下床,靠近門邊細聽。
那簫聲冷清得很,散在了空曠的林子里。兩秒之後,又傳來了一聲。
一長一短。沈子吟默默在心裡數到,在簫聲完全落下的時候,他打開門躍了出去。
那是方棲言和他約定過的暗號,在幾年前約定的暗號。
「長聲代表消息獲取,短聲代表需要救助,二長代表分離疏散,二短代表集合戰鬥,一長一短呢,就只代表集合檢討了。」不過十歲的方棲言拿著自己才領到的玉簫,得意洋洋地朝著沈子吟說道。
也虧他還想著用這麼沒有效率的方法。沈子吟踏風於霧色水汽中,朝著簫聲傳出的地方奔去了。
——
「我還以為你已經忘了這召令呢。」方棲言放下已經舉到唇邊的玉簫,朝著趕過來的沈子吟笑笑,一派溫婉。
沈子吟也笑了笑,算是應了他上句的調侃。
「白衣瞑呢?」
「他又不知道這個約定的暗號。」方棲言無奈道,「本來準備先去通告他一聲,但是小翠家門閉得死死的,也不存在後院什麼的,根本不知道他人在哪,所以就準備先和你商討一下,早晨再把推論告訴他吧。」
「或許他在趕來的路上了。」沈子吟道。
「或許吧。」方棲言轉頭問他,「嬌娘有什麼異樣麼?」
「有,天大的異樣。」沈子吟道。
「罷了罷了,估計是夫君死了後刺激受大了。」方棲言擺擺手,示意沈子吟聽他先說,「我去了那帶頭的男子家裡。」
方棲言說,聽這男子的口述,他叫大山,嬌娘的夫君顧君與他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身子雖羸弱,看起來有些像白面書生,到胸膛里裝著的可是一顆火熱的心臟。顧君經常在他落魄的時候幫助他,也不求回報,從來不催促他還錢,反而每每都笑著安慰他。但是某天突然冒出了一個嬌娘,自稱是顧君娃娃親定下的新娘,可大山從來沒有聽顧君說過有這回事。在他們成親沒兩天後,顧君就突然不見任何人,嬌娘那婆娘也隔絕了與外界所有的聯繫,以至於在集體搬遷的時候,他都沒有見過顧君一面。而到了南枝原後,就突然傳出了顧君暴病而逝的消息。大山覺得,這一切都是嬌娘那個妖女作怪,害死了他最好的兄弟,如今還裝瘋賣傻,每每到他們想要去安葬顧君之時,她就會跳出來對他們非打即罵,糾纏不舍,搞得村子不能安寧,也不能使顧君好好下葬得到安息。
大山嘆了口氣,道:「或許是顧君忘了和我提及這事,又或許是別的原因。嬌娘和顧君過得開心我也就放心,不去懷疑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問題是如今發生了這種事,我兄弟死得不明不白,這叫我如何釋懷?」
「這其中的表述不排除他對嬌娘的私人怨恨了。」方棲言對沈子吟說道,「那嬌娘的瘋傻與過激,摸約著也有可能是受了太多刺激。」
他又問沈子吟:「你那邊呢,在嬌娘那問出了什麼嗎?」
問出是問出了,並且所描述的經歷和人物差不多都與大山表述中的銜接。可是沈子吟親眼看見了嬌娘的屍體,若是這樣的話,那他一開始的推測與方棲言的所聞便是一個悖論了。
他的思維亂了起來。這個嬌娘到底是什麼來頭,大山的話語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經過,顧君的屍首到底在哪……這些東西擠在他的腦子裡,壓作一團,竟是使他無法思考了。
「……子吟?」方棲言看沈子吟慢慢透露著蒼白的臉,開始思考到底是應該一巴掌把他從心魔里拍出來,還是應該別打擾他整理思維。
正在他對著顯得有些焦躁的沈子吟猶豫不決的時候,他聽見了正快速接近的腳步聲,還帶了些粗重的喘息。
方棲言一個詫異回頭,差點被剎不住腳的白衣瞑撞了個滿懷。
沈子吟聽見前面傳來的躁動突然清醒過來,眼前模糊的映像開始重組,他終於又回到了現實的世界。
說來剛剛也是奇怪,突然就好像沉入了一個幻境,所有人的話語都在耳邊炸開,有的像哀哀哭泣,有的像突炸驚雷,吵得他的耳膜差點炸裂。
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毛病了?
沈子吟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再不動聲色地放下,且當作沒事一般看向有些無措的方棲言和氣喘吁吁的白衣瞑。
——
「我靠……太他媽……」白衣瞑撐著膝蓋喘氣,面上還殘留著驚恐與訝異,些許是霧色不能掩蓋的憤怒。
「怎麼了?」方棲言問道。
沈子吟收了其他的情緒,面上也嚴肅了起來。
「……全瘋了……操!」白衣瞑憤憤就地坐下,也不顧黑污的臟泥了,「你知道剛剛小翠和我說了什麼嗎?算了算了反正你也不知道。」
白衣瞑把手中的長刀一甩,扔在地上。方棲言這才看清,他的刀上有些許磨痕,已經出過鞘了。
「她一開始沒什麼問題,還特別熱情地接待我……但是我問關於嬌娘的事,她就表現很不正常了。」白衣瞑緩了緩,平下了聲音說道。
「我先問她以前和嬌娘相處的情況,她答得有些含糊。也許是太過久遠記不起來了,我起先沒怎麼起疑。
「她後面作秀得越來越異樣,問到關於嬌娘和她那夫君的事,她說得斷斷續續,我從她的眼裡看出了點逃避的意思。
「我住了兩天,對她觀察了一下,發現這女人會在晚上偷偷出去,還不止出去一次。第一天她一夜不歸,而第二天她出去了兩次,但都是一會兒就回來了,而且她對我已經有敵意了。
「就是在剛剛沒多久,」白衣瞑咽了咽口水,臉也有點蒼白,「她……準備一刀刺死我。」
方棲言微微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少年。
沈子吟沉吟:「……和你太過頻繁地詢問嬌娘有關?」
白衣瞑點點頭,又面色複雜地對著他,眼裡有些雜亂的情緒。
面色複雜不是因為白衣瞑被刺殺未遂而感到的後怕,而是對於接下來要說的話的一種不可置信卻又不得不信和猶疑的態度。
——
白衣瞑是白氏的傳人,自小習武,耍得一手好刀,自然是不怕小翠的三腳貓功夫,沒兩下就反制住了小翠。
他死死抓著小翠的手腕。小翠吃痛,手不禁一松,那把鋒利的閃著寒光的刀就掉在了地上。
白衣瞑瞥了一眼地上的刀,只是一眼就驚住了,眼神頓時凌厲了起來。
他惡狠狠地瞪著小翠,沉聲問道:「一刀下去必死無疑的輕煙刃,你哪裡來的?」
小翠急促地呼吸了幾口,突然就笑了出聲。她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自言自語:「怪不得呢……怪不得……我說怎麼就只砍了一刀,嬌娘就沒動靜了……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尖利刺耳,原本還算清秀的臉在此刻擠成一團,襯著月光活像一個羅剎鬼。
白衣瞑耳邊充斥著她尖銳瘋魔的笑聲,卻還是準確地抓住了關鍵字:「你說……嬌娘?」
「啊。」小翠突然止住了笑,惡狠狠地瞪著白衣瞑。她掙扎著掙脫了白衣瞑的手,卻也沒有逃,只是後退幾步,撿起了那把刀。
在白衣瞑以為她又要開始進攻的時候,小翠又癲狂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怎麼了?我殺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邊笑,邊痛苦地蹲下,雙手抱頭:「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為什麼拒絕我呢……?她為什麼不和我在一起呢……我哪點不好了……?」越往後,她的聲音越小,以至於到最後白衣瞑聽不見她到底在說什麼,從前方傳來的只有窸窸窣窣的碎念聲,有些像雜亂無章的哭泣。
「……你怎麼殺死她的?」白衣瞑吞下一口氣,緩緩問道。
「我……我怎麼殺的……在她……在她為搬遷作準備的時候……我就用……就……」小翠抬起頭,無神地望著他。
「顧君也是你殺的?」白衣瞑問。
「……顧君?」小翠突然展露了一個可怖的微笑,「誰是顧君?」
還未等白衣瞑開口,她又繼續說道:「哦……就是那個你們口中嬌娘的夫君?哈哈哈哈哈……哪來的夫君啊……我聽見你們說嬌娘是與自己的夫君搬遷來到此處我就想笑……」
她惡狠狠地說:「嬌娘沒有夫君!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去找別的男人!」
「況且……她在搬遷之前……就被我殺了啊……她是被我帶過來的啊……什麼夫君……哈哈……」
白衣瞑感到一股悚然伴著寒意順著他的腳底向上,侵蝕了他的血管。
那,他們看到的嬌娘…?
「嬌娘……」白衣瞑嗓子幹啞。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聽見嬌娘的名字,小翠突然暴起,把刀往白衣瞑這邊一擲。白衣瞑側身躲開了。小翠看都不看他,也沒有下一步的行動,只是沖向裡屋,沒過幾秒裡面就傳來碎裂和東西倒塌的聲音。
白衣瞑追過去看,就發現她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停砸東西。而他也看清了,在小翠的房間里,擺著一口棺材,但是沒有屍體,裡面鋪了上好的棉絮和綢緞,一看就知道為誰細心準備的。但此刻她滿臉淚水,隨手抄起一塊殘木,歇斯底里地去破壞這些東西,直到鮮血順著手上的傷流到手肘也不罷休,將這些東西變得自己扭曲的感情一樣,如此不堪。
白衣瞑聽著她胡亂喊出的話,大概知道了些什麼。
在此時他聽見了簫聲,小翠同樣也聽到了,驟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死盯著他,猩紅的眼裡像是要滴出血來,也不顧白衣瞑會將她怎樣,重新拿起那把刀就朝他衝過來,一頓亂擊。
白衣瞑無法,抽出自己的長刀作個抵擋。從小翠身上找到破綻十分容易,所以白衣瞑並沒有和她糾纏太久,一個手刀過去打昏了她,這才跑了出來。
「顧君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方棲言驚道。這樣一說,那大山所言就都是假的了?
白衣瞑點點頭,繼續說道:「我聽她在屋裡大喊大叫,儘是些亂糟糟的語句,但也大約猜出來了些意思。」
「大概是,嬌娘已經確實死了,小翠到了南枝原後將她的屍首放在了自己家,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是有一天嬌娘的屍體突然不見了,反而生生出現了一個活著的嬌娘,村子裡所有的人像是一夜之間記憶都被篡改了一樣,還稱有一個叫顧君的人是嬌娘的夫君。」
「這小翠大概是因為太過病態地喜歡嬌娘,最後導致瘋魔了?」方棲言微微皺眉。
「不,這些人裡面,唯一正常的就是小翠了。」沈子吟突然開口,「嬌娘確實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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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吟返回古寺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泛白了。
他剛剛進通往後院的拐角,就撞上了裹著袍子的嬌娘。
嬌娘看見他先是一愣,而後問道:「道長……這麼晚是出去幹什麼了?」
「睡不著,閑來無事出去走走。」沈子吟隨便扯了一句,「姑娘這又是準備是去哪?」
「準備出去找點幹枝。」嬌娘朝他笑笑,眼神卻有些飄忽,最後越來越低,最後定在了他的腰上。
不過只是盯了一會兒,就收回了目光。她向沈子吟告別,踩著小步子出去了。
沈子吟在她跨過門檻的那一瞬間看見了她的腳跟,帶著新鮮潮濕的泥土。
這哪是什麼偶遇,分明是自己出去過了,回來看見了他,所以找了林里的捷徑進了主殿又裝作準備出門罷。
沈子吟失笑。
不過,她好像對自己腰上的什麼東西感興趣?百季嗎?
沈子吟低頭,看著掛在腰上的那把閃著光的刀。
是輕煙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