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游(二)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4898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2
月露風蕭,街燈半華。脫離幻境之後,沈子吟才發現,自己仍然站在山腳的鎮樓。
真實的湘離少了幻境里那般喧囂擁擠,倒是熱鬧地恰到人意。街景無別,歡聲談笑。行人結伴,賞花同游。
但是老實說,沈子吟不太適應這種熱鬧。
這已經是第五個「不小心」撞入他懷中的女子了。
「啊…公子,抱歉。」面前女子口中說著抱歉,卻不帶一絲歉意。低頭作一臉嬌羞,卻又時不時抬頭偷瞄他一眼。
「……無礙。」沈子吟無奈微笑。奈何身上的女子倚著他不起,他也只能一直扶挽著她。半晌之後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小姐……您有哪裡不適嗎?」
女子在他懷中扭捏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鼓起勇氣朝他使了個眼神,不甚嬌羞,就帶著身旁的侍女跑開了。
沈子吟懵了一臉。
猷眠嘴角一抽一抽,強忍著笑勾住沈子吟的肩,從他懷裡掏出剛剛那小女子偷偷塞進去的香囊,之後就笑癱在他身上。
「沈子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太受歡迎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沈子吟握著香囊,滿頭問號始終不解。
「有什麼特殊意義嗎……?贈人香囊手有餘香?」沈子吟問道。
「榆木腦袋得開竅了,」猷眠將他頭往自己這邊按,在他耳邊小聲道,「走,爺帶你去個好地方。」
「……」
——
沈子吟抬頭望高掛在檯子上的牌匾,默默心念「黛月樓」這三個大字,再向上看就收了樓台上的幾個女人丟的媚眼。數條艷色手帕齊齊下飛,甩了他一臉。
無意看見她們薄如透紗般的長裙,他趕忙低頭,紅了臉。
那些女子看他這反應,一個個皆捂嘴偷笑,笑得沈子吟起一身雞皮疙瘩。狼狽尷尬之中,他無奈撇了一眼身旁的猷眠。
猷眠饒有興緻地打量著這樓的排場,引得站在門口老鴇趕忙接客。她扯著猷眠的袖子連連稱讚:「哎呦呦這位公子可真是風流倜儻啊,今兒來我們黛月樓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吧?那您可趕上好日子了,這期的花魁還留著的呢……」
「猷眠。」沈子吟開口叫他,「走了。」
猷眠撇頭看他一眼,嘴角一挑,直接沒理。他將手挽在身後,跟著老鴇大搖大擺地進了樓。
沈子吟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跟上。
穿過幾層薄紗,一股濃重的胭脂水粉味撲面而來,熏得沈子吟恍惚了好一會兒。他皺眉,適光之後看了看樓內的景象,就面紅耳赤再沒敢抬頭。
處處笙歌,花天酒地。那些女人似乎只在身上披了一層薄紗一般,展露著自己身體蔓妙的曲線,無時無刻不在搔首弄姿。有些甚至整個身子與客人貼合在一起,做著各種不堪入目的舉動。
在那一瞬間,沈子吟突然有點想念長亭的清靜。
身邊的老鴇還在拉著猷眠,列了一群粉艷的姑娘在那推薦。
她一個一個介紹完之後,帶了滿臉期待看向猷眠:「公子可有看得上的?」
猷眠眯眼,微微仰頭打量著面前的幾個人。他突然勾唇一笑,伸手指點了三個脂粉氣重的艷女,轉頭對老鴇笑道:「喏,這幾個。」
老鴇是心花怒放,趕忙招呼著三個姑娘上樓準備,然後搓著手向猷眠探說價錢。
猷眠掏出一袋碎銀子,隨後突然頓了頓,轉身對著沈子吟,帶著一臉戲謔:「你要不要來一個?」
說實話,沈子吟差點就拔劍了。
看他一臉黑線,猷眠哈哈哈笑出聲,對著那老鴇招招手:「給他準備個空房間。」然後自己受著姑娘的調戲,跟著那三個姑娘打鬧著,上了台樓。
老鴇應聲和著,卻又聽那邊有人叫喚,不得不去。於是對著沈子吟一臉抱歉:「公子,這……」
「……無妨。我自己一人去尋便可。」沈子吟嘴角一抽,忙擺手,巴不得離這些人遠一點。然後自己順著有房間的方向快步走去了。
——
總有一天要把猷眠吊在樹上打。沈子吟滿腦子都是這句話。雖然沒有規定回去的時間,但是考慮一路上可能遭遇的事情,眼下也是緊迫。若是因為他的疏忽,危害到了世間秩序,那便不是他一人可以收拾的。而這傢伙,還有心情在這胡鬧。
沈子吟避著那些舞女走了好幾個過廊,然後,他就發現自己到了不知何處的一方水榭,同樣,他迷路了。
旁邊不遠的窗子中又傳出女人的嬌嗔調鬧聲。
女人真是可怕的生物。
這是第一次下山的沈子吟得出的第一條結論。
沈子吟揉揉眉心,決定打死也不往回走。
從鄰角那邊傳來琴聲,並非天籟之音,伴著月色卻泠泠入耳,又別具一番風味。
他眯眼品味這混亂之中少有的一點清靜,不自覺順著琴音走近,昏黃燈光愈發微弱。替之籠罩在水榭的是月色映水的幽光。
圓月下,半河微波粼粼,卻清冷得沒有一絲溫暖。又聞風起,綠樹楓楓語,琴聲更為蕭瑟孤寂。
是一個少女。鄰著水月奏琴的是一個少女。
沈子吟一頓,腳步停了停,覺得自己過去似乎不太好,於是準備轉頭離開時,踩到了腐朽的木板。
聽見擠壓產生的輕微的碎裂聲時,女孩指尖一顫,琴弦應聲而斷。她警覺地回頭,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般,正好對上沈子吟清冷又帶些尷尬的目光。
沈子吟這才看清她的臉。
小巧,面容精緻細膩,只是單純稚嫩了些,那些濃厚的胭脂水粉在她臉上顯些突兀,而鮮艷暴露的裝著也是完全亂了氣質。
她明顯是顯得有些慌亂,趕忙提起裙子朝沈子吟行了個禮,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又覺得不適當所以並沒有開口。
沈子吟在這時就算不鎮定也得逼著自己鎮定。
他朝女孩微微頷首,表示自己並無衝撞之意。
女孩打量了他一番,有些不確定地開口:「你……你是鴇娘說的……今夜買我的人嗎?」
沈子吟被卡在喉嚨里的口水嗆了個半死。
他不住地咳嗽,還在搖頭加擺手,急切地將自己與樓下那些骯髒的嫖客撇開來。
那女孩看他這副模樣,頓時有些忍俊不禁。
而這時,從過廊那頭傳來一男一女的交談聲。
「喂老太婆,快點把她給我叫出來見我!我早就付了比別人多一倍的錢買她,她還蹬鼻子上臉了!?」
「大人,大人您別生氣……她就在水榭台那兒呢……或許……或許是想給您一個驚喜也說不定呢是不是……」
這個諂媚的女聲,沈子吟可以依稀辨別出,這就是當時接待猷眠的老鴇。
那另一個男聲……沈子吟回頭看女孩,發現她早就白了一張臉。
「我……」沈子吟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突然被女孩拉住了袖子。
「快和我走。」女孩對他說,「若是被那殺千刀的嫖客發現我倆,必是少不了一番糾纏。」
沈子吟跟著她,穿梭在水榭的隱道中。只聽她的話語隨風而來:「若少俠無意,那便是友。今朝有識,此生得幸。」
——
女孩沾水抹了抹自己臉上花亂的妝容,露出原本清秀如小家碧玉的臉龐,如月露,如白花。
沈子吟是自小就知道觀看姑娘家梳洗妝容實屬不禮,於是早早地背過身去。
「方才情急之下,下女對少俠無禮了。」她的眼睛就和她的聲音一樣,動人無比。
這樣幹凈靈巧的女子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外面的世界可真奇妙。沈子吟這樣想。
「……在下如何稱呼姑娘?」
「鴇娘給姓為杜,名……」她的面龐上浮起兩朵紅暈,不經意間就眉間帶笑,「名為遲櫻。」
沈子吟再微微頷首:「遲櫻姑娘奏為何曲?」
「風來。」遲櫻笑,「『光入三分,未見朝光陽起,熏草幾分掠花,木枝江盡,聽為葉笑』,即為風來。」
「在下閱歷實淺,此曲悠然泠聽是為佳作卻前所未聞,不知作弦人何在?」
「尚在。」遲櫻臉頰酡紅,眼角稍彎,眸中波光流轉。
「作曲者,即下女心上之人。」
沈子吟微微張口,想繼續詢問什麼。
而身後一陣巨大的爆裂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
木屑碎片胡亂飛舞,紙籠拆枝,殘火飛舞久未滅,灰塵平鋪後一地殘骸,檀木花影全盡失光。
猷眠直接被強大的作用力彈到了木柱上,翻身差點倒仰入水中。
他吃痛地捂著腰,暗罵一聲。被碎木遮擋的房間內傳出一陣尖銳的叫聲,似是要將人的耳膜給生生撕裂一般。
沈子吟的頭頓時疼了起來。
猷眠啐了口唾沫,擦擦嘴角的淤血,指著房間內破口大罵。
「爺今天不讓你死在這兒爺的名字就給反過來寫。」他一邊挽袖取符一邊躍身往房間內跳。
因為碎木的遮擋,沈子吟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見房間內鐵器相交以及吟法召陣的聲音。
再轉頭,身後杜遲櫻已經看傻了眼。
又是一聲咆哮,不過沉悶了許多。
幾秒後,碎木完全坍塌,目及只有幾塊殘布及一片飄散的金灰。
猷眠扔掉手中的木頭,拍拍手,一腳踢開跟前破敗的屏風:「呸,老妖怪還這麼愛玩。」
「……想瀟灑結果被妖怪纏上了?」
猷眠朝他翻了個白眼。
「沈子吟啊沈子吟我該說你什麼好,爺看起來就像口味那麼重的人?妖氣散得連我都感知得出來,我看你這沈家才子的位置還是乖乖讓給我好了。呸呸,要不是為了殺這幾個魑魅爺才不會來這。」
怪不得,脂粉氣濃得異常,摸約著應該是為了掩蓋散發的妖氣罷。
但是……
這次終於輪到沈子吟忍笑了:「那你……捨身取義了?」
「……別噁心爺了,」猷眠撇嘴,不耐煩地擺擺手,「一進房間就開始召施幻術,生怕爺不知道她們是一群老妖精。」
「還有,爺要是不來這,讓你這榆木腦袋給空想個辦法破那個陣?」猷眠暼見沈子吟身後的杜遲櫻,眯眼,帶著一半戲謔,道:「爺要不來,怎麼給你造個春宵?」
杜遲櫻頓時紅透了臉,連忙抬起手擺動否認。
而沈子吟一臉和善的微笑。他手骨一響,百季出鞘幾分,劍吟抽絲。猷眠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手腕一陣束縛力,連埋在喉嚨里的一聲驚呼都沒來得及喊出,然後就被縛在了牆上。
沈子吟撩發,將百季別好在背上。踏著前所未有的歡快步伐,俯身看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的猷眠,似笑非笑。
「皮這一下你快樂嗎?」
猷眠抬頭微微仰視,只覺著這姿勢有股異樣,試圖收了收力,想要換個姿勢,至少別像這樣感覺被沈子吟欺在身下一樣。
努力了一會兒,未果。猷眠泄了氣,軟聲軟氣,似不甚嬌羞地開口:「呸,老無賴。」
沈子吟嘴角一抽。
從身旁不遠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猷眠轉頭,見杜遲櫻早已忍俊不禁,未捂嘴,笑得開朗,活似個天真的孩童,像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潤心無言。
——
杜遲櫻草草收拾了一下,換了一套貼身的茶色長裙,跳到沈子吟猷眠跟前,雙眼閃光,亮晶晶:「走吧!」
沈子吟扶額。自杜遲櫻知道他們是仙門世家下來遊歷世間以後便一直求著他們帶著她走,離開這煙花之地,別讓一些紈絝子弟髒了她的清白,哭得那是一個可憐兮兮梨花帶雨。沈子吟最怕女人的眼淚,沒有怎麼細想,囫圇答應了帶著杜遲櫻一同出了這黛月樓。可是就在這老鴇眼皮底下帶這麼大個人走,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
要好好想想怎麼糊弄過這老鴇。
猷眠倒是絲毫不在意這回事,大大咧咧地攬著杜遲櫻,順著下道邊走還邊巴拉巴拉說了一堆雞毛蒜皮,然後兩人同時大笑,好不歡快。
沈子吟額頭青筋凸起,無奈只能跟著走下去。
然後,他突然聽見從走廊那邊傳來杜遲櫻的尖叫。
沈子吟頓時感到不妙,趕忙衝過去。
到達梯口看到的景象使他吃了一驚。
猷眠手握枯衣,把瑟瑟發抖的杜遲櫻護在身後。衝上來的那幾隻東西皮肉崩開,綻發著黑氣。沈子吟一凜,百季出鞘。他控劍擊開那魑魅伸長的爪子,一腳踏上長欄,躍下高台,阻攔試圖衝上樓的妖物。
猷眠眸子一沉,甩出幾根暗針打散黑氣,又擊出枯衣直接砍斷了面前之物醜陋的頭顱。
完戰後沈子吟環顧四周。目及全是殘爛的腐木,窗檯斜斜耷在凌亂不堪的布上,沒有一絲生氣,全部失了顏色。替代那一片繁榮的是遍地白骨,以及癱在椅子上早已被吸幹精氣,面色可怖的幹屍。這哪裡還有剛剛進來時看到的那副繁華喧饒的模樣。
沈子吟半疑開口:「……一棟死樓?」
「是。」猷眠眯眼,「這樣看,剛剛進來,我們看到的全部都是幻象。那些東西,那些人,都是那些魑魅造幻出來的。脂粉氣如此重,多半是為了掩蓋屍妖以及腐肉氣息。看來,剛剛殺掉的也有可能就是召陣人。」
忽之,他頓了一下,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身後的杜遲櫻,眸里泛暗光。
「那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沈子吟愣住了。
杜遲櫻先是呆了好一會,然後不自主地跌坐在地上,被猷眠那雙眸子盯得全身發冷,止不住地顫抖,不敢開口說話。
就這樣安靜了好一會兒,這種寂靜使杜遲櫻渾身戰慄。因為猷眠的目光始終沒有從她身上移開。
沈子吟首先打破了這種沉寂。他上前扯開猷眠,道:「喂,不對吧?你不是說這些東西都說魑魅幻化出來的嗎?
「那些魑魅不都已經死了嗎?幻境已經消失了啊?如果她是被它們幻造出來的,那她早就應該滅形了吧?」
「還有,」沈子吟伸手指了指地上那些東西幹癟下去的皮膚,「如果她是魑魅,破陣後不應該變得和這些東西一樣嗎?」
猷眠眸子又眯了眯。他嗤笑一聲,剛剛遍布的黑氣瞭然全無,還是那副無賴慵懶的模樣。他踏步扶起杜遲櫻,臉上還是那樣無賴的笑。
「抱歉抱歉,杜小姐。是我衝突了。」他挑眉,暗光一閃,將匕首收起,又朝她笑笑,便躍下樓,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拂過數片爛布,消失在大門口。
沈子吟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甚是疑惑。他轉頭看著杜遲櫻,緩聲道:「還好嗎?」
「嗯。」杜遲櫻抹抹眼淚,猛地點頭。
殊不知,她藏在袖子里的手,幾根因為剛才的壓迫而猛然抽出的藤蔓枝芽正在悄悄回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