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非
小說: 花庭歸江園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2753 更新時間:2022-08-06 22:51:33
……
三個月後。
旭日初升,陽光自山間綻開,卻尚未投進谷中。晨露的浸染下,樹木的蔥鬱更加幽深,在這燥熱難耐的季節里竟顯出一絲寒意來。
鳥鳴聲起伏不絕,不同的啼叫交織,與還未斷絕的蟲息合奏一曲;遠處,依山而立的村落中傳來不明晰的雞鳴與狗吠;交匯雜亂,卻又無比和諧。
而再細聽,山路之中有歌聲回蕩,由遠及近——
一架板車,由騾子牽引著,緩慢地從崎嶇不平的山路走過。看方向,應該是從那村落出發要往城鎮去的。
唱歌的是駕車的農夫。他隨意把玩著鞭子,邊走邊欣賞沿途的風景,看起來心情極好的樣子。
隨後,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事,他的歌聲戛然而止。只見他叫停了騾子,回頭與同行者說了什麼,便下了板車,將那騾子往路旁牽引,沒入交錯的雜草中。
幾秒後,歌聲再起。
……
「行了行了,別唱了。待會還要上集市呢,給自個兒留點力氣吧。」聽那個農夫唱了有一會兒,板車上同行的農夫開口打斷了他。
「嘿,高興麼。高興就該唱歌呢。」那農夫笑嘻嘻地回他。
「你看看人家都成啥樣了,你還在這高興……真缺心眼!」同行的農夫往草叢裡吐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人那邊揚了揚下巴。
「哈哈哈!」農夫拍腿大笑,從身旁的布袋裡掏出了水壺,扔給那吐得幾乎要虛脫的人,「喝點水吧!吐完過來吃點東西,空著肚子吐可不好,身體會壞的呢!」
他還加了一句:「待會就到城鎮咯——哈哈哈!」
說罷,他又唱起了歌來。
「菜苗繁茂,雞鴨成群……嗯,集市有我需——」他哈哈大笑,「平民之樂!平民之樂!」
「噯,西域那邊打了勝仗,你知曉麼?聽說連勝好幾場呢。」同行的農夫往嘴裡塞著幹饅頭。
「嗯?」農夫回頭看他,又笑,「啊呀,這算是君子之樂了。」
「國安泰,民安生,繁榮昌盛,君子之樂……」他念叨著,好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麼,朝著草叢喊道,「哎,書生!你上次講的英雄與伎子的故事,有後續麼?」
「有……咳咳咳……」陸辭序猛灌了一口水,扶著樹緩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朝他笑笑,「……你聽我繼續講來。」
……
陸辭序坐著農夫的騾子板車,忍著胃中的翻騰感,憑著堅韌的毅力,硬是在顛簸中給他講了一路的故事。
倒也不是他樂意朝著說書先生的方向發展,只不過他早已身無分文,下山也是靠搭這兩位農夫的順風車,再怎麼說,誠意也是要表現出一些的。剛巧他會講,農夫也愛聽,便就靠這個回報他們了。
大約一刻鐘後,板車終於晃晃悠悠駛進了城內。在集市附近陸辭序下了車,同兩位農夫道謝道別,隨後立即找了個無人在意的牆角,又是吐得昏天暗地。
而後,在身心的雙重疲憊下,他回憶起了自己近幾個月的經歷。
幾個月前,他在京城,身著錦緞,吃喝不愁。幾乎是意氣風發,離考取功名只有一步之遙。
於現,他腳下的土地屬於浮銀城,在南邊,離京城有十萬八千里。他粗布麻衣,身無分文,蹲在路邊,彷彿流亡的難民。
為什麼會這樣呢?
陸辭序苦笑,就著塵灰坐下,望著這陌生的街景和來往的人群,開始發愣。
說實話,不後悔是不可能的。從不得不風餐露宿那一刻起……再想想,應該是從身上所有的積蓄花完的那一刻起……不,甚至是從出京城的那一刻起……
後悔沒有參加春試,後悔沒有留在林府,後悔偷偷溜出京城,後悔隻身一人南行。
……有時候,甚至後悔當時沒同意跟著李亭曈一起走。
啊啊,聽起來真是窩囊……
但是能怎樣呢,他自小就是少爺,長大了也沒吃過什麼苦受過什麼罪,至少從來沒有過挨餓的經歷。如今他從前完全不能想像的苦痛全部施加於他身,無數次讓他覺得自己就要這般悲慘地曝屍荒野。
如果,當時沒有離開京城,沒有離開林府,他現在應該已經作為一個小官搬入新宅,和昭昭成婚,也算是事業有成家庭美滿;
如果,當時和李亭曈一起南下,雖說可能要比在京城艱苦些,但至少身邊有人同行,有僕從跟隨伺候,也不至於灰頭土臉流浪街頭。
……他當然知道,什麼才是好的選擇。
但是他還是瞞著所有人離開了,孤身一人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南城。
為什麼?
腦內浮現出林有行的臉。陸辭序下意識罵了一句:「混蛋。」
出京城後大概一個月,他總算是將林有行的所作所為理解了個大概。
先從最初他嘔血時,自己看見的那封信開始。信上沾滿血漬,要看得明明白白是不可能了。但是根據隻言片語判斷,林有行是在避戰,不願參軍。
但是他最後還是去了,且一點風聲都沒有,就那般突然地啟程了,為何?
——多半是有人威脅林有行。
而且,籌碼就是自己——「林夫人」。
五年來自己住在林府相安無事,卻偏偏在最近這一年內遭遇了兩次襲擊。第一次是在霧靈山上,第二次是在林府之內。這些來自不同勢力的不同的歹徒的目的不謀而合,且從一開始就很明確,那就是——劫走林夫人。
林夫人,對外的形象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僅無權無勢,還是個體弱多病的藥罐子。劫走這樣一個人,從財上看得不到任何好處,從色上看……呃,不至於如此大費周章。
既然從個人上找不到什麼點,那便只能是身份的緣故:「她」是林夫人,自然能引出林有行。
林有行,表面上看是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但手裡掌握著一支戰無不勝的重兵。手中有此力量,無論是誰,只要是想,隨時都能利用此坐上高位,甚至是……掀起動亂。
擁有兵符的林有行一向安分守己。但是在他人看來呢?別人可能會做的事,他林有行怎麼就一定不會呢?
陸辭序現在回想起那句「你真以為當今聖上是傻子,會白養著一個閑人」,都不由得感覺背後發涼。
林有行和皇帝的關係,絕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
這次也是一樣,能逼出林有行,多半有皇帝的力量操控。
……當然,畢竟沒有親眼見過,也沒聽林有行親口說過,現在得出的結論都只能是猜測。
而且,還有他所不明白的地方。比如皇帝為何不直接令他交出兵符而是要逼他上戰場,本抱著避戰念頭的他又為何要參戰……
這些,不聽他親口解釋,陸辭序是想不明白的。
……他知道,林有行對他已經算仁至義盡了。
李亭曈說得沒錯,林有行一走,京城中所有與他結過仇,或嫉恨他的人都會先後向林府下手。而陸辭序,不論是作為門客還是林夫人,只要還留在林府,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靶子。
群起而攻之時,他一個沒有任何武功的讀書人,哪裡有能力去與那些窮凶極惡之徒抗衡?
所以,林有行給了他一個新的身份,讓他擺脫了與他的聯繫,成為一個普通的京城中的士人。
而讓昭昭與他的成婚,也不僅僅只是所謂的「沖喜」之用,更重要的是,這是林有行在他身邊放的最後一道防護。
——若是真的有人找到了他,以昭昭的武功,也可以保他一命。
想到這裡,陸辭序氣得笑出了聲。
真是……為了計劃成功,什麼都能捨棄掉麼。就連陪著自己長大的貼身侍女都能拱手讓人……
他總是這樣,不管他人的意願,就擅自將他人安排在計劃之內。這是他的毛病,多年下來陸辭序差不多都要習慣了。
不過這次啊……
陸辭序拿起身邊農夫們給他留下的水壺,仰頭將裡邊的水喝盡,隨即往旁邊一丟。
——昭昭願意聽你的安排,我可不願意。
——糊弄完人就想跑?沒那麼容易!
「你給我等著,林有行。」
陸辭序嘟囔了這一句,隨後用袖子草率地抹了抹嘴,站起,朝著臨近城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