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境堂(八)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3192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5
白衣瞑醒来的时候,月光正巧透过窗脚,折在他修长却苍白的手骨上。
白衣瞑清醒过来,后颈以及四肢的伤处还在微微发涨,隐隐作痛。说起来那老家伙也真够狠的,布下这么大阵仗,而且白氏那群弟子和疯子似的,下手又没有轻重,若不是因为他身体底子还算良好挺了过来,这时候早就在鬼门关前看破红尘了。
白衣瞑试着动了动胳膊,细微无比的动作却牵扯出了各处疼痛的共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暗暗骂了一句,却还是忍着痛翻了个身,虽然这个躺姿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但总比刚刚那个像一坨垃圾一样窝在地上的姿态好多了。
一群疯子,连和谈的机会都不给他流一个,一上来就武力压制,这还能好好做一家人吗!!?白衣瞑回想自己被制在地上的狼狈景象,越想越觉得丢人。
他倒下的时候,方栖言可就站在他面前看着啊。自己怎么就这样在他面前丢脸了呢。自己那么莽撞地冲入大殿,不就是想在给他露一手吗。
若不是现在浑身难受,白衣瞑简直想狠狠捂住脸,将自己埋到地缝里去。他在心里哀嚎了十几声,甚至想要锤烂身下的地板。而在他刚刚将手抬离地面的时候,他听见了身后一声极轻的抽泣。
白衣瞑立即警惕起来,也不顾身上到底有多痛了,伸手摸索着能够防身的道具,接而一个翻身坐起,皱着眉环视四周。
是广殿,他曾在禁闭中待过四年的地方。
而那个啜泣声的声源来自黑暗中,那个穿着大了不知道多少号的掌门服的十一岁的孩子。
他的眉眼与白衣瞑是有几分相像的,只是更为稚嫩也更为柔和,带着不触世事的单纯。长长的睫毛上带着水迹,在月光下微微闪光。也不知这小子在梦里看见了什么,竟然能让他哭出声来。
白衣瞑听着白竹浔无意识发出的呜咽声,内心瞬间柔软了下来。这小子从来对他从来是最好的,不管他被扔进广殿锁起来多少次,白竹浔都会偷偷跑进来,守着被打得昏迷的他,怎么也不肯离去。
“哥……”睡梦中的白竹浔微微挣扎了一下,却似乎是被困在梦境之中了,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拖长了哭腔,无助地喊着自己的兄长。白衣瞑坐在他旁边看着,心像是被紧紧揪着,想到许多年中白竹浔都是这样在噩梦充斥孤独无比的夜里一遍一遍呼唤他,就有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但是最后白衣瞑还是强忍住泪意,吸了吸鼻子,抽手给了白竹浔一巴掌。
实际这一巴掌并不重,但足以将白竹浔叫醒。白竹浔在感受到痛觉的那一刻脱离了混沌,茫然地捂着自己的脸,瞳孔中似乎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却在看见白衣瞑的那一刻系数散尽,一瞬间清明过来。
他先是惊喜,而后又惊慌失措地捂着自己的嘴:“对不起……是不是我梦话说得太大声了吵醒哥哥你了……”
“你,”白衣瞑打断了他,极其认真地直视他的瞳孔,“在梦里都看见了什么?”
白竹浔愣了愣,随后低下了头,给了白衣瞑一个长久的沉默。
白衣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也没说什么,直接仰躺在地板上,伸了个懒腰:“罢了,不愿说就不说。”
白竹浔偷偷瞄了他一眼,看他从身边散落的书堆中随便摸出了一本,盖在了脸上,摆出一副“勿扰”的模样。有风从窗缝中灌进来,白竹浔怕他着凉,便急急忙忙扯了顺手带过来的毯子给他盖上。
“……哥,”白竹浔静了许久,才犹疑着开口,“爹已经把边境结界重设了一遍,现在没有人能从里面出去了,就算是开界也不能,在结界里动用开界之术突破是会遭到反噬的……他说……这个结界会一直维持到你继任掌门之位为止……”
白衣瞑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白竹浔以为白衣瞑这是在生他气呢,顿时手忙脚乱地开始解释,“爹说若是再没人来接替他,白家就支撑不住了,我不想白氏消失,也不想让白家成为废墟,那样你若是哪天想家了,却看见一片荒芜,你也一定会难过的……”
“本来我想过代替你接替掌门之位,但是爹说我还小,还说他一定要让你回来,要我帮他设局……”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然变成了碎碎的低语,隐隐约约带着哭腔,“我真的不是有意骗你的……”
白衣瞑心说若是这么明显的骗局我都看不出来那我这十几年不是白混了吗,却还是和认命了一般,抬手取下脸上盖着的书,望着房梁道了句:“……哥没生你气。”
白竹浔小小的脸上顿时表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他手脚并用爬向自己的哥哥,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了,依偎在他的身边。
我知道这是骗局,但是我还是想回来,和这个名叫命运的东西再作一次斗争。白衣瞑抬手,遮了遮凌冽的月光。
白竹浔靠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但毕竟还是个孩子,没过一会儿困意就又涌过了兴奋,开始昏昏欲睡,却还是揪着白衣瞑的袖角不放。
他迷迷糊糊地说:“我知道哥哥不想接取掌门之位,可是陈年塔在无思花海的影响之下变得越来越难控制,爹经常为了这事操劳,我不想哥哥也为这事烦心……”
“在刚刚的梦里……我看见哥哥殉塔了,消失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我很难过很痛苦,我不想失去哥哥。”
“其实我也不想接取掌门之位,因为那是很累的一件事……但是我知道哥哥如果想要做什么,就一定会拼命去做,所以我会支持哥哥,不管怎样,若是哥哥想要去镇塔,那我就去接取掌门之位……”
他说的话大多都是低语,断断续续的,又含糊不清,说着说着就又睡了过去,想要倾诉的话语全部变成了呼吸声。白衣瞑看着窗外,只觉得这月光真他妈刺眼,都把他眼泪给刺了出来,渐渐地停止不了了。
——
进入花境堂的第三日的夜晚,在红枫唱春林之后的偏院里,方栖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冥想。
可他迟迟没能进入状态,因为他这两天他的脑袋里装的就只是一团缠着线的乱糊,还在他脑内不停交错纠缠着。他做不到静心,他满脑子都是被锁进广殿的白衣瞑。
那个孩子那么好强,一定是在想和困境抗争的方法。他会怎么选择,他该怎么逃出这个深渊呢?
方栖言微微皱了皱眉。他现在的心脏就仿佛连着一根无形的线,每一次跳动都会触动疼痛。
到做出选择的那时,他该怎么挽回他呢?
他回答不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回答得了。
床边一阵异动,方栖言从一片混乱的冥想中回过神,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边的情况,手就被一个冰凉的东西给握住了。
白衣瞑死死抱着他,脸埋在他的衣服里:“……冷死老子了。”
方栖言轻轻舒了口气,侧过身将他搂进怀里。从手上的触感来看,白衣瞑只穿了一件里衣,就冒着长风从广殿长途跋涉,跑到了这个偏院里来。
他的身上有寒风的气息。方栖言微微收了收手,努力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达到他的身上。
他没有说一句话,还是白衣瞑先开的口:“我在广殿里睡了两天,醒来以后连衣服都找不到了,又实在是不愿意再呆在那个地方,连张舒服点的床都没有……憋屈死了。”
他吐出一口寒气,又往里缩了缩。
方栖言无声地笑了笑,抬手拂过他散落的发丝。
“……”白衣瞑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儿,“明天,明天就是接取掌门之位的日子。”
“嗯。”方栖言应了他一句。
“……”白衣瞑抬头,看着他,眼里藏了许多情绪,“…我该怎么做……?”
如果不管怎么做我都会离开你,我该怎么做?
方栖言迎上他的目光,在他的眸子里,自己的倒影与星光共存。他慢慢开口,声音依旧平缓:“做你自己。”
做你自己就好。
白衣瞑鼻子一酸,立马低下头去。他也不知道为何,平日里再怎么挨打挨骂受委屈他都没哭过,偏偏在方栖言这里他活得像一个懦弱的小孩。
“我想把你捆在怀里一辈子。”那个平缓的声音在此刻却带了点笑意,戳在白衣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我是一个有私心的人,拥有你就是我狂妄的私心。但是不管其他人允不允许,这始终是我的想法。”
“这个想法我只说给你听,最真实的自己我也交给你。”
“我想拥有的是你,是最真实最勇敢的你。”
“你不需要听从于任何人,也不需要跟着命运的安排走。”方栖言笑着拍了拍白衣瞑的头,“你就只需要做你自己就足够了。”
白衣瞑死死揪着方栖言的衣服,却又笑了:“说什么要把我捆在身边啊,难道等我无处可归了就赖在方家一辈子吗?你给我饭吃吗?”
“求之不得。”方栖言也笑出声来,揉了一把他的乱发。
“行啊,那我这辈子赖定你啦。”白衣瞑把他抱得紧紧地,像是在宣誓所有权,“既然你已经说出口了,就别想赖账了!”
月光倒映在他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少年的梦。
方栖言笑了笑,也将他搂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