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二)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4577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2
“区区几个魍魉也敢在你爷爷眼皮子底下晃悠,休想伤人!”从疏密不均的竹叶中传来的清脆的少年音。
沈子吟猛地睁开双眼,不住地四处张望,顺着声音的来源,试图寻找发声者。
咒法乍现,竹叶直僵,直刷刷地朝着地面下落,有如万刃齐下,所触之物皆伤。
那些缠绕着沈子吟的蛛丝瞬间断裂,一根一根掉落在地上,慢慢化作黑烟消散了。
那两个魍魉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出现多处划痕,一片接着一片。黑气散露,它们嚎叫着,试图逃走。
那影子速度极快,寒光一闪,把支配两个魍魉怨气切断,接着符纸向空中一扬。
“万花皆落,草木唯灵,散!”
一刹那花瓣与碎叶齐落,雨丝微斜,落红难缀。那两个魍魉颤抖着捂住头,不停放声尖叫,在霏霏凉露中被打散成黑灰,魂飞魄散了。
猷眠长舒一口气,拍了拍手,收起匕首放于腰间,侧身看向倚着树才能勉强站立的沈子吟。
沈子吟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
墨发用一根布绳随意束起,发辫垂下来耷拉在肩上。一身粗布麻衣,斜斜地套着一件大了他身体很多、一点也不合身的黑色镶丝外袍。一个草编的筒子挂在腰上。面容是少有的、如同精心雕刻过的娃娃一般的精巧,眼神慵懒,微勾的嘴角透露一股傲然。举止打扮确实和街边浪子没什么区别,看他束腰的也只是一根粗布,没有佩戴玉佩,似乎不是什么仙家门派的人。而后来随着目光的转向,吸引住沈子吟的,是他的那对红棕色的修长狐耳。
“沈子吟?”
“是。”沈子吟把目光移回他脸上。
那少年在遍天荫翠中笑得烂漫又安然。
“现在,跑。”
沈子吟一愣,下意识道:“为何?”
“因为我打不过它。”
“……”
又是一阵咆哮,尖锐刺耳,使人头痛欲裂。猷眠一把抓住沈子吟的手,拉着他往林口处跑。
“……出不去,结界。”
“啊?”他脚步未停,还没听明白沈子吟在说什么,然后就一头撞上了混仪元界的界壁。
“你是招惹了谁啊,靠!”猷眠头冒金星,头晕目眩,一瞬间被疼痛覆盖神经,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上界壁,然后又吃痛地捂住脚尖。
他干脆自暴自弃,一屁股坐在地上:“爷不干了爷不干了爷就坐这等死了!”
沈子吟则无视他的牢躁,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腰间系着的符纸上。
“…那个,符纸可以借我一用吗?”
“什么这个那个这个那个的,爷有名字。”猷眠低头,看了看腰间所剩不多的符纸,“你要这个做什么?”
“画阵。”
“阵?你说传送阵?我现在身上不过只有那么几张符纸,怎么可能会够?”
“不。灭灵阵。”
——
结界的里界不停地传来波动。
“掌门!”沈厢月抱着昏厥的江秋,开始急声催促沈南浦。
沈南浦也是在运法,脸色却越来越不好。
半晌,他转过头问:“厢月,设阵人是你和我在门内规定好的几个弟子?”
沈厢月愣了愣,细细想了一下,点点头。
不应当吧。沈南浦皱眉。这阵法的法线……确实蹊跷啊。总不会是他沈南浦没用到连自创困阵都解不了?
所以,是这只怨兽的灵力波荡影响了法线使之错移吗?
他叹了一口气,只得重新梳理破阵思路。
而这期间,只能靠沈子吟一人了。
里面的那只东西,十有八九是只怨兽。而怨兽虽说攻击力比普通灵兽大了几倍,但是窝藏在离山周围的邪祟,修炼的时间绝对不会高过两百年,即使是魍魉怨气供养,那又怎样。
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打开结界之后他看到的只是一具残破的尸体,他也依旧会为这个儿子感到骄傲。
——
“灭灵阵的话,材料确实只需要咒纸一种。但是我记得…那玩意儿不是需要运法引阵吗?
“那不是沈家独学吗,诶你看起来才不过十四十五,那老掌门有教你怎么运法?那会消耗大量灵力的吧你现在伤成这样也无法……”
猷眠巴拉巴拉给沈子吟分析一堆,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直到感觉到自背后传来的一种沁入心脾并且深入骨髓的凉意,他才闭嘴抬起头,顺着沈子吟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是自己挡了沈子吟的阵道。
猷眠尴尬地笑了,赶忙跳开。
“我没学过怎样运法,这个阵也是与父亲一同出征时看到他使用,后来回家翻查了些资料来了解一下而已。”沈子吟开口。
“说白了就是你也不会用?”
“……”沈子吟突然觉得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
他检查了几遍地上的图画,确认无误后一把抽过猷眠腰间的匕首,挑开自己手臂上本已结成脆痂的伤口,接着又多划破了几根血管。
这可吓得猷眠一愣一愣的。
“你在干什么啊虽然说不会运法但是不怪你啊要消灭这个玩意儿其实还有很多方法的但你可别放弃自己啊生活真的还挺美好的其实……哎哎你在做什么?”
沈子吟没有抬头,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血落下,看猩红顺着沟壑爬满整个阵法。
“以血启阵。”
猷眠背脊凉爽了一下。
“我靠那不是有很大几率会遭怨气反噬吗和自杀有什么区别啊??别别别别别啊兄弟想死别拉上我呗……”
忽然间乌云密布于天,毫不留情地压下,雨起风亦起,万物不宁,而又逃窜不得。
“看起来是只大家伙啊……”猷眠看着窸窸窣窣攒动的丛林。
“不管怎么样,赌一把。”沈子吟回忆了一遍心决,开始运气。
——
那东西从树林钻出来的时候确实把猷眠和沈子吟狠狠恶心了一把。
“噫噫噫噫噫我的妈这玩意儿……”猷眠被它身上那种浓重的腥气和腐肉的味道熏得直往沈子吟身后缩。而沈子吟眉头紧皱,也同样是确确实实的被恶心到了。
他强压下反胃的感觉,打量着这只怨兽。
这家伙修灵不成,堕入妖道,又遭怨火灼烧,烧的肢体不全,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被魍魉所控,魂魄又散了一半,也只是具空壳。
——一具恶心到令人发指的空壳。
沈子吟在看到它吊在外面的那一大截发紫发黑的肠子的时候终于撇过头,闭上了双眼。
“这群鬼东西玩得真绝啊这真的是想活活恶心死爷。”猷眠捏住鼻子,从沈子吟背后探出头,抬头看见沈子吟正瞪着他。
猷眠想了想:“……要不要也帮你捏着?”
“ ……取符画皆生。”
猷眠噗嗤笑出声。
那庞然大物的肢体忽然僵硬了一下,接而一阵扭曲,骨骼“咔咔”作响,体状滑稽无比。它又是一阵咆哮,八只爪刃上生出无数刺刀,已经开始暴走。
沈子吟心道不妙,赶忙开始吟召。
“以血启灵,以灵为誓,以誓启阵,灭万怨之魂,听吾,奏效于真永之中,开!”
猷眠眯眼,将灵力倾灌于右手,趁着漫天光屑,偷偷助了沈子吟一把。
——
沈南浦看见一束冲天的血光,然后没等他反应,接着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把他掀倒在地。
沈厢月满脸震惊:“子吟……他是在用灭灵阵?不对……这运法的灵气感觉不太符合常理啊?”
“……看起来,他在以血启阵。”
沈厢月分明已经开始颤抖,她嘴唇发白,满脸都写着害怕:“那……他会遭到反噬吗……?”
“按常理来说,他会死在里面。但是,你不觉得这冲击力有点不对劲吗?”
沈厢月一愣:“掌门,您是说……里面还有另一个人?”
“嗯。”沈南浦点头,“既然有人相助,那子吟就没有多大几率反噬。”
“就算他真的被灭灵反噬,那也不至于死在里面。”
——
怨兽被血气包围,又开始暴躁起来,一阵又一阵地挣扎。冲天的怨气开始猛烈散发,而又顺着血线破散了。
沈子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灵气的逆流,痛彻心扉。
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无奈的事了。他这样想着。
回去以后,一定是要重修一遍基础战法了罢。
突然,他的身边有几只苍白的手破土而出,接而出来的就是几具残缺不全的身体。沈子吟面色苍白,接而一滞,却发现它们并没有攻击近在咫尺的他,反而摇摇晃晃地朝血灵集气的中央跑去。它们不顾身体因为进入阵法范围而导致的极速腐烂,口中怪叫嘶吼着,开始粗暴地撕扯缠绕在怨兽身上的血线。
沈子吟惊道:“这怨兽不是这群魍魉供养的吗?为什么会有操控魍魉这样的现象出现?”
“能有什么解释啊。”猷眠吹了声短哨,倒是见怪不怪,“还有个东西在上面操控这些家伙呗。”
“你怎么……”沈子吟刚想发问,却被一阵冲击掀得直朝后退。
猷眠眉头一皱,不断后跳,勉勉强强才稳住身子。
缠绕在怨兽身上的血灵早就被撕了个干净,阵法被迫受压而中断,面对突如其来的反噬力,他猝不及防。沈子吟招架不住,一口乌血吐了出来。
仿佛凉透了每一根血管,沈子吟根本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现在这只怨兽已经狂暴,攻击目标第一位也不过就是在它面前沈子吟。而现在他真气散荡于五脏六腑,不能运任何功也不能做任何法,就等于是一个待决审判的人偶。
冲天怨气再度袭来,沈子吟被迷蒙了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有土尘袭来,他只能闭上双眼。
真的是没有比这更无奈的事了。
——
不对劲,绝对没有开始想的那么简单。
沈南浦听见咆哮,看向天空,那束血光已经消失,而他开始感觉到危险性。
打断灭灵阵的东西绝对不可能会是被困在阵法中间施法对象,如果说有东西帮助这只怨兽的话,那么上面肯定是一个更加危险的东西。
他早就应该想到,观天会无映,结界会不得解,那又怎么可能会是一只普通的怨兽所造成的威慑导致的?这一切都是被设计了的。背后绝对有所准备,并且更加深远。从里面传来的咆哮听来应该是怨兽开始狂暴,那么这一切结合就能够说明,有人在别的地方给它强渡怨气。
而导致它狂暴的原因也就是怨气施压太过,它承受不住。
“厢月,过来帮我一把!”沈南浦重新运法,回头朝着沈厢月喊。
——
沈子吟没有感受到皮肉撕扯以及身骨断裂的疼痛,反而是脚底一空,被拦腰抱起。
“怎么,那老掌门没教你啊,做法的时候别去想别的事?”
沈子吟猛地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猷眠精致的侧脸。
猷眠踩着乱枝一踏两踏,从那怨兽的头顶越过,落在离它几丈远的地方。
“你……”沈子吟想开口,这才发现自己还含着一嘴猩甜,嗓子沙哑得不像话。
猷眠把沈子吟放在树旁,走到路的中央,开始运法。
“你给我安分点坐那就行。”猷眠邪然一笑。
“喂……结界…好像要消了…”沈子吟支起身体。他想说,你只需要对着结界做法就行了。
“我呸!这玩意儿恶心爷这么久,这下说什么都不管用,不管怎样爷就是要给它恶心回来!”猷眠狠狠啐了一口,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他背过身朝那东西走了过去,又举起手朝他摆,“你就安一百个心,爷才不会让你死这儿。”
“……”沈子吟张了张口,犹豫了一番,还是闭了嘴。
猷眠用刀划破自己的手指,又取了一张白符,草草地画了几下。而接下来他嘴里所念的咒语,竟是沈子吟从未了解过或者听说过的。
那怨兽无脑地朝四处攻击,它目之所及都被摧毁到只剩残景。在折倒无数枝木以后,它看见了眼前的猷眠。
猷眠将匕首插在了靴筒里,纵身朝那怨兽冲了过去。
那些所谓“白雾”又渐渐漫起,只不过并没有集中在沈子吟的身侧,而是靠近猷眠,渐渐形成了一个茧的模样。沈子吟渐感不妙。他紧紧盯着猷眠,却发现他没有受这蛛丝的丝毫影响,动作依旧逼近极速。
猷眠一个翻转,跃到了那怨兽的背上。怨兽暴躁无比,开始更加猛烈的乱攻。
猷眠把一开始画好符纸飞快地尽数贴在了怨兽的头部穴位上,然后取手掌上的血,一边招架着它的狂暴,一边在它背上画了数多咒文。
沈子吟只在不远处看着,他根本不知道猷眠在到底做什么,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在沈子吟的所知所学的范围之内。
他看见猷眠一刀划下,生生划断了他第一个贴上去的符纸血线。
怨兽的攻击忽然停止,身旁的白丝也停止浮动,似乎万物都在这一刻静止。
然后,像是一刀劈开了这整个幻境一般,白雾自怨兽开始断成两半,血光骤现,它的脚下召开一个巨大的阵法,而蔓延在阵法周边的咒文,无一例外都是冒着黑气的猩红字体。
他听见猷眠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又像是从隔着整个世界传来的遥远。
“缚灵,灭。”
周围一切都笼罩在血光之中,沈子吟什么都听不见,他看见怨兽在痛苦挣扎,却听不见它的嘶吼。他看见猷眠泛着红光的瞳孔,却不知道他渐渐勾起的嘴角里表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然后,世界就犹如死一般的寂静,假如是忽略掉那遍地的腐尸骨骸残枝落叶,就完全看不出这里发生过什么。
而就在猷眠踏着满地血红走过来打横抱起他的那一瞬间,伴着结界碎裂的声音,他竟生生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