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月後。

沈子吟從後山小道穿林而過，不知不覺便又到了長亭。

此時山下應是春過幾分了。縱然離山依舊為冰封幾尺，也有了些回暖的意思。長亭一直被大陣籠著，裡面的眾花眾木皆是按照山下的氣候來，此刻或艷或嬌的花朵一簇就著一簇，點綴了疏林流水，倒是讓這滿目繽紛了。

有白鳥立於淺溪，沈子吟走近它也不怕，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又低頭用喙沾溪水，梳理著自己的羽毛，甚是高傲。

沈子吟淺笑，傾身將手探入溪水之中，感受著一片微涼從他指縫中穿過，又一刻不停地奔向遠方。

於現這景，像極了他與猷眠第一次產生糾葛之時。

十四歲的長亭，泠然作響的溪水，拂面而過的柔風，他還稚嫩的臉龐，戲謔的話語，咧開嘴角不經意顯露的小尖牙，還有裝著春意彷彿溶了這一片春花爛漫的眼睛。

這些，他能夠從記憶中拾取保留再放置眼前的，還有多少呢？

他不再像少年時束起馬尾，那代表著主僕信物的長繩紅纓也被他取下，裝在木盒中封存，就像是當初那個會嬉笑著扯下他的頭繩戲弄他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一般。

最終某一刻，也將被他封印於記憶，再也無法重拾。

——

方棲言抬手支起生得低矮的枝葉，在葉隙中看見了靜靜倚於巨木的沈子吟。

沈子吟也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轉頭，看見是他，微微笑了笑，算是打過照顧了。

「方才我在後殿時碰到青衣小姐了。」方棲言也笑笑，走到他身邊坐下，同看一片斑斕，「你們還有幾日便是大婚，她此般，是偷偷溜出來見你的吧？」

「嗯。」沈子吟淺笑著垂眸，髮絲散在肩頭，映了一層華光，「她才成年沒多久，還是有些孩子脾性，倒也是可愛。」

「難得你能遇著一個和你聊得來的女子。」方棲言調侃他，「她對你倒是一片真心，方才和我說到你時，她的眼睛都是發光的。」

沈子吟沒說什麼，只是笑，隨後又問他：「什麼時候我才能參得了你的婚宴呢？」

「我也想啊。」方棲言長嘆一聲，「他羞澀成那個樣子，縱然雙方長輩都同意了，還是那般彆扭，最近更是連我都不肯見了。我又不忍心強扭，只能任由他去了。」

「或許他有自己的想法呢。」沈子吟撐著臉，與他一同慵懶下來，「白衣瞑對你的喜歡藏都藏不住，大約只是沒來得及準備罷。」

方棲言笑應，說著「也是也是」，便和他這般閑聊著，直至日光游移逐漸偏西。

……

「……今日就這般吧，我先回南枝原了。你這幾日好好準備，我們婚宴上再見。」黃昏柔光普照之時，方棲言撣撣衣袖站起，看著依舊倚在原處的沈子吟。

「嗯。你多保重。」沈子吟未動，只是朝他笑笑。

「婚宴是……在青逸門舉行麼？」方棲言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

「嗯。」沈子吟合眸，過了一會兒便又睜開了，低聲道，「是我不想在沈家舉行。雖說丟人了些，可我還是不想讓屬於別人的一片紅染了這地方。」

「……」方棲言沉默，隨後還是猶豫著開口了，「你想他嗎？」

沈子吟對著粼光閃爍的溪靜了半晌，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那為何不去找他？」方棲言似乎有些急了，一揮袖，聲音都微微提升了些，「你知道，只要你想做，我和白衣瞑都能幫你。契約未消，他就一定活著……不過就是一個修真，怎麼還會尋不到他？你不用顧及其他人，只要你願意，沒有東西可以攔住你……」

「他不願意。」沈子吟輕輕開口，打斷了方棲言的話。

「說不思都是假的，我想他想得快瘋了。可是又能如何呢，我重傷將死，他沒有露面，如今我就要和別人成親了，他還是不肯出現。」

「……快四年了，我一直在找他。他不願出現，我再怎麼尋，都是徒勞罷了……他大約早就煩我了吧。」沈子吟垂眸，指腹摩挲著無名指上的環狀圖騰花紋，低低地笑了，「……他若不願，那我便不再強求了。他樂意快活。只要他開心，我如何也無所謂了。」

「他……」方棲言哽了哽，「或許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到底是希望不拖累我，還是希望至此之後我們再無瓜葛，這些我已經弄不清了。」沈子吟低聲道，「如今我就要和別人成親了，結了他的願……也算是了結了我的苦痛。至於以後到底怎麼辦，我想著，走一步是一步吧。」

說罷，他又笑了：「我總覺得是他太過自私，現在看來，真正自私的應該是我才對。」

「……你喜歡青衣嗎？」方棲言停了許久，問道。

沈子吟搖了搖頭。

「她的真心我無以為報，也無法回報，就拿我的餘生來抵吧。……反正空留著，也是沒人要罷了。」他淡淡開口，聲音依舊無悲無喜，清冷得像攜著寒意的水。

自猷眠消失後，他的目光就再也沒存過一絲光，如今也是一樣。

方棲言在他身旁站了許久，緊捏著的拳松下，嘆了口氣，輕聲道：「凡事皆沒有定數，在一切落幕前，還是可以期待一下的。那麼……你多保重。」

沈子吟朝他笑了笑，即便那如死灰一般的雙眼依然沒能燃起光。

天光沒落中，他獨身一人坐著，微微抬著頭，看葉隙透出暗光，聽寒鳥鳴啼。風過水流，無論是什麼，都不會在他身邊稍作停留。

方棲言在步下石階前回頭望了一眼，輕嘆一聲，便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