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境堂(六)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3276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5
稀雲過午,九河潺潺。自高空下望,墨竹瀟瀟,祥光環繞,祁漣江依舊平靜,疏林不均,無風無雲。
這裡是那場噩夢開始的地方。沈子吟御劍於空,向下看了一眼,微微垂眸,睫毛遮了他深黑的眸子,看不出一絲悲喜。猷眠將嘴裡叼著的草根吐掉,單手握拳,輕輕在沈子吟的肩上碰了一下。沈子吟從心緒中回過神來,微微側頭,無聲地笑了笑。
身後的方棲言依舊被恐高的白衣瞑死死抱著,動彈不得,無奈地搖了搖頭,換用心決御劍,便隨白衣瞑摟著了。
而他不知,白衣瞑將臉埋在他的衣服里,微微抿著唇。腳底是一直令他害怕的長河雲霧,他將雙手收了收,眼中只蒙了層薄霧,暗藏著所有的情緒。
四人皆不言語,心中各有所思,在一片長空之上漸漸迷進薄雲之中了。
——
大約半個時辰後,他們四人終於到達了醉花白氏的界域。
從下方看不明顯,從上空卻是恍然了。偌大的一片空域,被不知由何而起的界限劃為兩塊。右邊一界幾乎佔了整個領域,而左邊那塊小得可憐,被白光籠罩著。兩方的結界時不時有些碰撞,相交出淡色的靈體碎片。
「若是從上方直接御劍進入結界,可能會衝撞無思花海。你也看到了,醉花白氏所統領域不過難麼一小塊,想要精準進入基本不可能,要是誤入了那深境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們降落在醉花白氏一域的石道之前,白衣瞑指了指右處淡色的屏障。
「那白家如今的處境不是很危險麼?」猷眠沉吟道。
「是啊,花海的範圍越擴越大,原本居住在花境堂的居民都全部遷居至邊宗了。這般擴張下去,大約不到三年,白家甚至陳年塔也要被一併吞噬了。」白衣瞑聳聳肩,攤手嘆了口氣。
他這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倒有些好笑了。方棲言暗暗失笑,也抬頭望了眼天,便邁步跟著白衣瞑走進了那石道,身影一瞬間消失了。
沈子吟站在石道之前,向前伸手探了探。在觸碰到石道正上空的空氣時,他的手指很明顯像是通入了某種幻境,石道之外的一部分還是實體,探進石道內的一部分卻像虛無一般,飄渺著不見了。
猷眠望了他一眼。沈子吟搖了搖頭,表示這結界屏障並沒有攻擊性,大概只是白山淮為了固界所設。猷眠一看便安心了,既然沒有攻擊性那就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便也跟著邁步,走了進去。
進入結界,周圍的景色瞬間變了個樣。青石道路向前延伸,不見盡頭,道路並不寬敞,只能容下兩個人並肩而行。而道路兩旁的景色才是真正叫人驚異。
左側楓林,右側桃花。風拂紅楓葉舞,一片蕭然,桃花滿樹,只是微微一觸碰便落了許多嫩瓣。楓葉與桃花共舞,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色混合在一處,是在天上也見不到的奇景,美到令人迷亂。
「這是醉花白氏與無思花海唯一的交界處,也是唯一的通道,卻只能入不能出。」白衣瞑拂開了頭頂上交錯的枝葉,面上波瀾不驚,「所以大多時候,白氏弟子不輕易出境。若是有急事需要處理,必須要通告掌門,才能在山頭開界離開花境堂,還要時時小心法陣會不會被無思花海的靈場幹擾。」
「這般束縛的日子,誰能過得下去啊。」話末,白衣瞑還不忘嘟囔一句。
「自這桃林所生邊緣,便是無思花海了嗎?」沈子吟接了一片桃花,問道。
「嗯。桃林邊緣有結界,可進不可出。」白衣瞑點點頭,「花海之主法力高強,結界屏障就算是我們施法,也是看不到的,所以務必要小心一些。」
他們說著,不知不覺便進了一片薄霧。白衣瞑貼了張符,念了幾句咒,驅開了迷霧。迷霧散去,面前的道路便顯露出來了,不過這次不是直道,而是一個岔路口。
向左延伸的是一片紅楓林,依稀可見向上的石階,而向右的則是花舞迷亂的桃花林,階梯是延伸向下,不知將會通到哪裡。
「花海之主對於來者只收不拒,若是進去了,便是表示接受他的試煉,大概不等到他開心是出不來的。」白衣瞑指了指桃花林,向他們講解道,「這也算是他行事的風格了。」
「你在小時進去過,有對他了解多少嗎?」沈子吟問道。
「沒……」白衣瞑撓頭,「其實我都沒見到他人,就是往裡面走著走著,就找到了一個可以住的樹洞,裡面鋪了被褥,還有些糕點和花釀酒,我累得難過,就吃了些東西,在裡面睡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就發現石桌上又出現了糕點,還是不同的花樣,然後往後幾天都是如此。我知道是他在照顧我,我就經常對著天空,向他講話,若是他願意應答,就會有花瓣飄到我手上,將上面的金字法術召出來,便是他給的回覆了。」
「這樣看來他也算是一個純良之人啊。」方棲言笑了。
沈子吟點了點頭,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
在他們聊天之際,猷眠一直沒有發聲,只是靜靜看著。一陣風過,吹落了數多桃花,緩緩下落,有些許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伸手接住一片,垂眸看著,卻發現這花瓣似乎有些怪異,竟然生了些紋理……猷眠輕輕捻起它,放近了些,想要看清楚這花瓣上的東西。
這些微微散發著光芒的東西……
只是還未等他看清,那花瓣便在他手中碎成了數片。猷眠一驚,還未反應過來,手中的花瓣便隨著漫起的微光,慢慢浮在空中,與落花旋轉纏繞,越幻越多,竟是慢慢凝成了一個人形。
沈子吟感受到身後的不對勁,立馬轉頭,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便被驚呆在了原地。猷眠愣愣地看著面前的人形,不知怎的竟是忘了思考。
那人身形嬌小,大約只是個孩童模樣,氣質卻帶著神聖,彷彿不容侵犯,就像……像草木之主開寧一般。
他半浮在空中,靜靜凝視著猷眠。猷眠獃獃地望著他,彷彿失去了思想。半晌後他猛地回神,眸色一瞬間轉成深紅,帶著些躁然,似乎是進入了攻擊的狀態,要向著那花形襲擊過去。
那花形似乎是笑了笑,伸手在他眉間輕輕一點,就散了他周身所有血氣。猷眠彷彿被什麼擊了一下,不自覺後退兩步,被石板的裂縫絆了一下,生生摔進了無思花海的界域。
「猷眠!!」沈子吟一驚,忙衝過去。那花形一瞬間消散,花瓣落在了地上,彷彿那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花海之主念川……」白衣瞑獃獃地看著那花形消散的地方,低聲念道。
猷眠站起身,伸手觸了觸,發現剛剛還柔軟無比的水霧屏障此時卻如同一扇厚牆,阻擋了他所有退路。
當真是只能進不能出……!
沈子吟咬牙,手緊緊握拳。
「我試試開界……能不能把他換出來……」白衣瞑手忙腳亂,在自己的包裹里翻找白符。
「不必了。」猷眠笑了一聲。
沈子吟猛地抬起頭頭,狠狠瞪著他,眸子有些發紅。
「是他選的我,我也沒辦法。」猷眠攤手,對上他的目光,一臉無然,似乎完全不把這個當一回事。
「你可知你現在是何處境!」沈子吟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拖出來打一頓。
「知道知道啦。」猷眠將手挽在腦後,「不就是出不來唄。」
「你……」
「你隨著他們上白家,我去會會這個花海之主。」猷眠笑嘻嘻道,「老早就對他感興趣了。說不定你到蒼垂顧氏的時候,我就在那山腳下的蒲清街等你呢。」
說罷他便轉身,揮了揮手,順著那石梯下去了,沒有再回一次頭。
屏障重新變得柔軟若水,沈子吟看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緊緊握拳,一咬牙,不顧一切地沖了進去,也絲毫不理身後白衣瞑與方棲言的呼喚聲。
「我靠……一個兩個都瘋了嗎……」白衣瞑愣愣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方棲言看著那一片亂桃迷林,沉默不語。
「算了,他們愛怎麼選擇怎麼選擇。」半晌後,白衣瞑氣呼呼地轉身,賭氣一般朝著楓林石階去了,「到時候出不來我才不會幫他們!」
——
「……那你,」方棲言跟在他身後,面上沒了笑容,低聲道,「你怎麼選擇呢?」
白衣瞑一瞬間沉默了,只低頭看著腳下一階一階的石板,沉聲應到:「我不知道。」
他至始至終都是個自私的人,事到如今哪有選擇的餘地呢?
「反正我怎麼選擇都是為了自己。對於別人沒有一絲好處的選擇,他們怎麼會允許呢?
「我追逐我所求的一切,我追逐我的希望,到頭來我還是的自願踏上這條楓道,回到那個我根本逃不開的牢籠。
「生在白家,我註定身不由己。」白衣瞑自嘲道,「說來是個笑話。他們無人願與我為伍,久而久之,就連我自己,也無法與我為伍了。」
風穿越在交錯甚雜的楓林,掃出一片擊舞之聲。白衣瞑感覺到手腕一陣外來的束力,將他向下拉去。他腳下不穩,一個趔趄將要摔下,卻落入了下階不遠處的人的懷抱。
像是被吸走了一切聲音,連風都止住了一般,周遭一片寂靜,他只能感覺到那人懷抱中的溫暖,只能聽見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
方棲言的身形沒有一分動搖,將白衣瞑死死抱在懷中,眸子中似乎有揉碎的星光,映出不明情愫的光。
不言已勝萬物,已經不需要再開口表達更多了。
白衣瞑在他懷中依了一會兒,沒有發聲,只是也伸出了手,輕輕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