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境堂(四)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4266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4
到底該如何表述這種感情呢?
相識於一場混亂,相伴扶持數年之久,對於自己來說他是什麼?那對於他來說自己是什麼?
一個在危難之際捨身保他的人,是他的恩人;一個在試煉之前不畏犧牲的人,是他的朋友。
那如今糾纏在心間不明不白的東西,又是什麼呢?上一秒讓他暗自慶幸的情緒,下一秒怎麼就使他墮入深淵了呢?
沈子吟想不明白,也不願意去想。可偏偏這東西就如夢魘一般環繞在他的身側,怎麼也逃不開,將他鎖得死死的,將他拉到無邊的黑暗裡去。
「……子吟?」
「……沈子吟?」
聽見了周圍的呼喚,沈子吟突然回過神來,一滴冷汗滴落在手背上,眼前的一切慢慢落像,組成了他所熟悉的地方。
開寧和緹散老人坐在不遠處,正關切地望著他。
「怎麼了,莫不是心魔又作祟了?」緹散老人問道。
還未等沈子吟接話,開寧就搖了搖頭:「這小子的心魔起勢來源於劍體所附的怨氣,如今百季已經被封在離山下冰潭之中,怎麼引他的心魔?」
沈子吟笑笑:「嗯,剛剛只不過是在想一些外事,走了神罷了。」
「無事便好。」緹散老人點了點頭,便閉上眼回歸了冥想狀態。近些年他冥想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也越來越長,也不知是不是和身體的原因有關。
開寧看他這樣子,只無聲地嘆了口氣,接著又對沈子吟道:「你方才說,要重啟行程,所以來找我解封百季嗎?」
「是。」沈子吟頷首,「晚輩靜心修習一年,心法已經徹悟,有信心能鎮住百季之上的怨氣,保持本心,不讓它喚起心魔。」
開寧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隨後擺了擺手:「罷了,我信你。明日辰時,你自己去取。」
「謝過上神。」
「這樣也好,你重新啟程,我便帶著顧氏弟子回顧家了,剛巧無心柳林之下新起了魔氣,需要鎮壓。那剩下的沈氏弟子,你留一部分在離山,其餘的便派去邊宗,讓喬與安帶著他們歷練一番罷。」
「是。」
「無間石碑處裂口較大,有魔界設立的漩渦幻境,你若去勘察,要多加小心。」開寧鋪開了一卷捲軸,「魔界的人生性狡猾,若是他們施計使你進入幻境,務必要保持本心,莫中了他們的道。」
沈子吟點點頭。
「若是沒其他的事,那就先回去多準備一下吧。」開寧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沈子吟站起身,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對了,上神。」
「嗯。」開寧抬眸望向他。
「上神可知……無思花海的花海之主……?」
他這話出口,整個室內一片寂靜,甚至連本喧囂的風,也似乎在那瞬間靜止了下來。
開寧的表情僵了僵,隨後抽搐般扯了扯嘴角。半晌後他有些懊惱地捂住腦袋,帶了些憤然說道:「啊,那個該死的老傢伙。」
沈子吟奇了,莫不是上神與那花海之主有什麼淵源麼?
開寧看沈子吟又回到了位置上,並且表現出一副很八卦的樣子,不禁怒道:「你這小子,打聽那傢伙的事做什麼?」
沈子吟嘿嘿一笑:「早就聽聞花海之主性情古怪,便生了些興趣。」
「……罷了,也不是不能說的事。」開寧嘆了口氣。
——
在地世成立之初,萬物同生。草木生靈,靈系眾生,封為神體,即為草木之主開寧。與開寧一同成靈一同封神的,便是萬花之主念川。
「我和他生於同地,是故友。他治萬花我統草木,相互協作,關係很好。」開寧揮出一道屏障,籠罩了整個室內。沈子吟整個人被迷風包裹著,待他回過神,眼前的已經不是原本的房室,而是望不到邊界的原野。
「若是我說,你不一定會懂。」開寧站在沈子吟之前不遠處,身旁是飄舞著的殘葉與花,「關於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待你看完,自己理解便是了。」
他話音剛落,周身碧光便起了,捲起一陣風。一瞬間雲霧繚繞,眼前一片迷亂,沈子吟抬手遮了遮,還未等他放下手,便聽見了自不遠處傳來的兩人的交談聲。
「最近魔界又不安分,三界條約也遲遲不肯簽,天君大約是想讓我下去了。」沈子吟尋聲望去,便看見了一個背對著他坐著的青衣孩童,大約是十歲左右的身體。與現在的開寧倒還是挺像的。
沈子吟莞爾,看向了那青衣旁邊的白影。
「你天天這副誰欠了你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天君委屈你給你降位了。」念川用的也是與他差不多大的孩童身體,一身白衣,就如同這周邊繚繞的雲霧一般,一塵不染,「下凡這等差事不知有多少人搶著要,如今攤在了你的身上,你倒還開始不情願了。」
「你是不知道下去一次要惹上多少麻煩事。」開寧長嘆一聲,「神仙下凡,先別說魔界所造成的多少禍亂,人間的雞毛蒜皮就已經夠煩了。說起來我就氣。我是神尊,是草木之主,又不是保他們發財的財神,每次下去都要被追著祭拜,讓我保他們發財豐收。土地神的差事什麼時候也落在我頭上來了?」
「是嗎,我就覺得人間比天庭好玩多了。」念川微微一笑,伸手摺了一根花枝,遞給開寧,「你看這天界,日復一日死氣沉沉,人間那麼多新奇好玩的東西,可比天界活潑多了。」
「你不過下凡一次,就對人間如此貪戀。我下去數十次,也沒見有你說得那麼好玩。」開寧接了花枝,嘟囔著,「人性醜惡,皆是些自私的怪物,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比魔界的孽畜可怕多了。」
「那是你不善觀察,不知道怎麼發現真情真美。」念川一副懷念的模樣,似乎還停留在當初美好的回憶之中,「若不是天君一直沒給我機會,我還想下去玩一次呢。」
「你這麼喜歡下凡,那不去這次你替我去了吧?」開寧舔了舔嘴唇,一臉期待地看向他。
「你想得美。」念川伸手點了點他的額頭,笑罵道,「我是對人間有興趣,又不是對鎮壓魔界有興趣。你將自己的職責推給我,也不怕天君責罰麼?」
開寧不滿地撇嘴,「哼」了一聲,似乎又在嘟囔什麼,不過沈子吟都聽不見了,因為面前的一切都開始慢慢淡化,而後便消解了。
「這是我的記憶。」開寧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沈子吟回頭向他望去,便看見了在他身後微微懸浮著的開寧。
「這次對話後沒多久,我就下凡去鎮壓魔界了。」他淡聲道,「念川留在了神界,我將走之時他還和我打趣,要我替他帶點人間的好酒。只是我這一去便是數百年,回來就再沒看見他。」
「他這人一向溫和,也不知是犯了什麼事,竟受了天罰,被貶下凡去了。」
沈子吟瞪大了雙眼。開寧微微垂眸,又是一拂袖。金光鋪面,一股莊嚴之氣襲來。此次落成的是一座大殿,一片肅穆的白,裹著點點金光,是威嚴之氣。
開寧跪在偌大的殿中,對著空無一人的神座道:「念川所犯的錯,我來替他一同償還,還請天君不要將他扔進人間。人性險惡,念川他……」
他堅信人性本美,還請不要,抹滅他對於人間美好的幻想。
大殿內一片沉寂。雲霧的繚繞也慢慢停止,彷彿在慢慢下沉,像是要層層堆積在地面一般。
許久後,一個沉重莊嚴的男聲響起,緩慢道:「他對人界貪戀,此次讓他親眼見證一番,也不是什麼壞事。」
他話音落下,開寧便被一股不知何處生起的靈風卷了出去,摔在了大殿之外,而那對厚重莊嚴的大門,在他面前慢慢關閉了。
開寧匍匐在雲霧中許久,才深深吸了口氣,咬牙站起,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抹暗紅撲面而來,畫面一轉,再也不是滿是雲霧與金光的天庭,是一片殘敗的破廟,稀稀散散點著幾根紅燭,勉勉強強點亮了屋子。
門外碧光顯露,開寧黑著臉,怒氣沖沖地跨步走了進來。廟內的土地神還沒來得及行禮迎接,就被他這一身煞氣嚇得不敢動彈。
可開寧並未理他,徑直向著神像後的一張破木床走了過去,徒手拎起原本在上面睡得正香的人,兇惡地瞪著他。
念川被驚醒,悠悠然睜眼,茫然地看著面前的人,半晌才反應過來:「啊,是阿寧啊。」
「是你個頭!」開寧看他依舊這副悠然的樣子,恨鐵不成鋼地一把將他甩在地上。
他這一揮,念川就直接飛了出去,撞翻了一堆亂木。他呲牙,捂著腰作痛苦狀:「我現在是在受罰期間,神力早就沒了,你下手也輕點啊。」
「你自作自受!」開寧咬牙罵道。
此時的念川早就失了原本仙風道骨的氣質,渾身髒兮兮的,穿的也是已經有些發臭的滿是補丁的麻衣,褲腳還有好幾處殘缺,頭髮也是亂糟糟的,也不知有多久沒好好洗過澡了。
念川「嘿嘿」笑了兩聲,也沒回應他,只是坐在原地,笑意盈盈。
開寧看他彆扭得不成樣子的坐姿,立馬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你的腳……?」
「小傷而已……」還未等他說完,開寧就沖了過來,握住了他紅腫發青的腳踝,惹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的腿上並不止這一處傷。開寧撥起了他的褲子,便被那些可怖的傷痕刺得移不開眼。
開寧雙目通紅,似乎要滴出血來:「……誰弄的?」
念川微微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道:「凡人而已,何必太過計較。」
「蠢貨!」開寧一把打開他的手,猛地站起,「你也不看看你現在到底是一副什麼模樣!我早就說了人性險惡,你偏偏不信!」
念川只是望著他。
「你告訴我,是不是你故意犯禁,故意讓他們將你貶下凡的?」開寧一把抓住他的肩,急聲道,「你說,我去和他們上報,我帶你回去……」
「阿寧,」念川打斷他,眸中含了些暗光,「這神尊,我不願當了。」
「……你也看見了,人間是這幅噁心的模樣……」
「那又如何,我活的自在。」
沈子吟遠遠地望著,後續的對話已經慢慢聽不清了,只能見開寧似乎是和念川又吵了幾句,便憤憤一甩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留下了依舊在一地混亂中坐著的念川。
「他信人性本美本善,即便是在見證了無數醜惡之後也依舊相信著。」開寧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面前的一切再一次崩離瓦解,「我不知他何時能死心,也不知他何時才能悟懂這一切。我憤於他茫然堅持自我,氣於他那可笑的信仰。這次會面之後,我便單方面與他決裂,再也沒見過他一回。」
「之後他刑滿歸天回位,依舊是他的萬花之主。我那時忙於百色深淵與無間石碑,天界與魔界開戰將急,根本沒有閑暇的時間顧念其他的事。」開寧短嘆一聲,「待戰亂平息,我再回天界之時,得知的便是他私通人界,再次被貶的消息。」
「聽聞似乎是為了某人,在人界擅自出手,造成動亂,似乎還牽扯到了冥界。冥界本與三界無關,他這一出手,便是罪加一等,受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幸虧眾神力保他神尊之位,才沒讓他落得神體本靈分離的地步。」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想他定是認清了現實。」暗光一閃,四周的景色消失了,沈子吟回到了廣室之內,一旁緹散老人依舊在冥想,彷彿絲毫沒受周圍動靜的影響,「否則他又怎會成眾人口中喜怒無常陰晴不定而又暴虐無道的花海之主呢?」
「他是如何的人,若是要我說,他就是一個痴者。」開寧淡淡道,「聽我說了這麼多,你心中自有定數,我便不多講了。」
沈子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彷彿還存身於方才的幻境一般。
「你向我詢問關於他的事,是想去花海探一探麼?」開寧回到了自己的主位上,斟了一杯茶。
「……」沈子吟尷尬地笑了笑。
「那原本是通向冥界的一個深淵,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將那裡佔為己有,死死地護著,就算天界歸還了他神力與神位,他也執意不回。」開寧抬眸看了他一眼,接著道,「自我再沒見他之後,他的脾氣就越來越難以捉摸,還是不要貿然進入窺探為好。」
「謝上神提醒。」沈子吟微微低頭。
「不過,若是執意要去的話,便替我問個好吧。」開寧垂眸,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
沈子吟無聲地笑了,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