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寧站在主台之上，看著下方乖乖行禮的顧命之，竟是梗了一通話語在喉，卻又不知怎麼發聲。

「九曲他……沒對你怎麼樣吧……？」半晌後，他極其彆扭地憋出了這一句話。

顧命之愣了愣，隨後笑道：「師父待我很好，供我吃喝，教我打理自己，還幫我買新衣裳。偶爾他也會教我一些關於靈力運用或者用劍的知識。」

「他……」開寧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他沒教你那些邪術吧？」

顧命之搖搖頭：「師父從來不讓我碰那些東西。」

九曲這傢伙能有這麼好嗎？開寧本身覺得，顧命之被抓走，要麼就是死在半路，要麼就是被九曲弄去當那什麼人魂妖魄的試驗品，絕對不可能活到現在。可於現看他這副清爽溫然的少年模樣，怎麼都不像是遭受過虐待的人。

他正想著，試圖琢磨這孩子是不是被九曲迷了心智，便聽外面一陣風聲，白光閃現，法陣召來。緹散老人快步走了進來，在看見顧命之的那一瞬間不由得愣了愣，隨後驚喜地走過去，扶住他的肩，不住地問道：「好孩子……沒受什麼苦吧……？這幾年委屈你了……」

「師祖……」顧命之也愣了愣，脫口叫出了聲，隨後笑著搖了搖頭，回答道，「師父對我是極好的，怎麼會讓我受苦呢？」

開寧皺皺鼻子，冷哼一聲：「若是真的極好，你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顧家呢？」

這幾句下去，顧命之卻沉默了，緩緩低下了頭，手微微收了收。緹散老人看著他，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緩聲問道：「孩子，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顧命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悶聲開口道：「師父他……不要我了。」

開寧震驚道：「九曲那傢伙？」

九曲給世人的印象，就是那種為了得到一樣事物會不擇手段，然後玩厭過後就會將那東西毀掉，不留一絲痕跡的人。而他竟然會將得到的東西不求「回報」地退送回來，這可還真是造化弄人。

這般下來，開寧都不由得懷疑帶走顧命之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九曲了。

「他……」緹散老人頓了頓，「他還說什麼了？」

「師父和我說，他不想要我了，讓我回顧家，顧家會收納我，不至於讓我流浪於山林之中……」顧命之抬起頭，看著緹散老人，少年獨有的視線里是平靜的深潭，蘊藏著不易察覺的悲傷，「只是師祖，為什麼……為什麼師父不要我了呢……？」

「孩子，」緹散老人無比認真地看著他，「無言谷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那裡除了你和你師父，還有其他的人嗎？」

顧命之垂眸，想了想，隨後點了點頭：「在初入無言谷的時候，曾經看到過一次。」

「是誰？」開寧眉頭一皺，連忙追問，生怕有其他人被九曲囚禁於無言谷。

顧命之努力回想，最終卻沒能得到什麼結果，極度泄氣道：「記不清了。那時天黑，我也只模模糊糊看到了個輪廓，只猜得大概比我那時小一兩歲。本想著向師父問個清楚，卻一直沒能得到什麼回覆。雖說自那次之後再沒見過那個影子，可是總有種感覺，就是覺得師父好像藏了什麼東西，刻意不想讓我知道一樣。」

「那傢伙定是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罷！」開寧一拍桌子，頓時激動起來。

「莫要急著下定論啊。」緹散老人抬眸看向開寧，「小曲會藏的一般都是他所珍愛的東西，或者是他的逆鱗，不一定是污穢之物。」

「他的所愛與逆鱗大約只有一物吧，」開寧冷下面來，嘲諷地笑了，「誰都碰不得的，花何滿的屍首。」

緹散老人沉默著。顧命之看著他倆，聽得雲里霧裡，根本不知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孩子，你便在這住下吧。」緹散老人停了半晌，隨後摸了摸顧命之的頭，「從今以後，你便是顧氏的弟子，不論你的師父是誰，不論你的出身與歷劫，顧家都會接納你。」

顧命之抹了一把鼻子，用力點了點頭，跪下朝著緹散老人與開寧磕了個頭。

——

自那天之後，顧命之就和普通的顧氏弟子一樣，過上了與師兄師弟們同吃同住一同練功的生活。

十三歲的顧命之少了與四年前相比的身上的那股固執的硬氣，顯得溫潤了許多。因為本身待人溫和有禮，招人喜歡，所以他也很順利地融入了顧氏的群體。

偶爾緹散老人會在課餘時間找他說說話，或者教他一些深入御靈的知識，好讓他跟上顧家的教學進度。顧命之對此也是欣然接受。但是緹散老人總是覺得，這孩子身上依舊帶著一股疏離的氣質，似乎在排斥在憎惡著什麼。

或許是因為童年的生活不堪回首，又或許是受了些九曲的影響。但是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緹散老人都不太希望他保持這樣的狀態。

而後再過三年，九曲無故身亡的消息傳了出來。遍世歡喜，而顧氏弟子皆一言不發，沒有表露欣喜也沒有展現悲傷，只是尋著往常，練功與聽堂，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那一天緹散老人將自己關在了蒼垂涯之上，一整日都沒有出來；開寧則是朝著無言谷遙遙地望了一眼，接而拂袖回歸一臉冰冷的姿態。

顧命之聽聞這個消息只是垂了垂眸，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彷彿一開始就知道是這樣的結局。當天晚上他偷摸著跑出去，被巡夜的顧今影注意到了。顧今影因為擔心他做出什麼傻事而偷偷跟著他，一路跟到了蒼垂塔旁。而顧命之對著萬丈深淵暗暗發獃，髮絲飄散，袖袍鼓動，身形似乎有些搖晃。半晌之後，他對著無言谷的方向磕了個頭，便轉身離去了。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就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

一恍夢回從前，白沙揚起，風與綠蔭。

十三年又十三年，物是人非。偶爾夢裡的孩子們會笑著，奔跑著，打鬧著，互訴著夢想與未來。而在一切都灰飛煙滅之後，某束來自黑暗的、帶著陰冷憎恨的目光，那是他一生的夢魘。

——

大概是聽見了誰的呼喚聲，緹散老人從回憶的夢中悠悠轉醒，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這是多年不改的癥狀。手臂被一人微微扶著，他轉過頭，努力看著面前的人，試圖看清，卻一直未果。

「……師祖？」聲音自面前傳來，緹散老人這才聽清楚，這是顧命之的聲音。

「命之啊。」緹散老人點點頭。

顧命之應了一聲，扶著他輕聲道：「離山晚間風刺骨，呆在室外未免不會受些風寒，師祖還是進屋內休息吧。」

緹散老人算是默認了，側頭看向自己的身邊，那盆翠竹重新覆上了冰，開寧也早就不見了，大概是去處理什麼事，看樣子已經離開很久了。

身旁的顧命之扶著他，一步一步謹慎而又緩慢，細心地將他引導進室內的暖爐旁，替他蓋上了一條毯子。

而他手中的溫度，彷彿從來沒有變過。

緹散老人看著顧命之離去的背影，手指微微收了收。

但是，你身上那份獨有的冷意，到底源自於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