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客(六)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3746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4
空室中霧的流動止了。
方塘內帶著血色的水緩緩褪去,不留一絲痕跡,連水痕都沒留下一分。最終在白玉石板的花枝法陣中剩下的,只有幾乎渾身濕透,跪坐著,沒有一絲動靜的沈子吟。
緹散老人拍了拍喬與安的肩膀,對著對面右護的兩人點頭示意,四人便一齊轉身,放輕腳步退了出去。
不過數秒,這整個大而寂寥的空室中就只剩下沈子吟與開寧二人了。
開寧依舊站在高台之上,悲喜掩於色,總透露出一股冰冷的姿態,一雙眸子猶如靜泉,泛不起一絲波瀾。
沈子吟一言不發地跪著,似是那失魂載器,眼神已經完全空洞了,映不出任何影子。
開寧看了他許久,最後微微嘆了口氣,端起了腳邊放著掌門配服的托盤,靈流一起,便拖著那衣服飄到了沈子吟的面前。
沈子吟身上的水跡被順風而來的靈流吸收得一幹二凈,原本濕漉漉搭在他身上的裡衣也幹燥了下來,鬆鬆地垮在他的肩上。
他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長袍,收了收力撐腿站起,伸出手輕輕抓過那衣服,慢慢地穿在了自己身上。
「沈氏掌門的位置就託付給你了。」開寧看著他說道,「現心法已受貫籍已入,所需就是進一步的理解與接受。為了幫助你,待鎖樓封印落成後,緹散與我會呆在離山這邊為你授課,顧命之也會抽空過來教你一些關於鎮塔的心識。」
沈子吟看著自己手中捧著的發冠,低低地發聲:「湘離……」
「嗯?」
「湘離的百姓,都到哪裡去了?」沈子吟抬頭,看向開寧,眸子里總算是回了點光。
開寧的臉色柔軟了一些,緩緩道:「遷居至邊宗了。剩餘的沈氏弟子也在邊宗那邊,在幫他們安排居住的事宜。喬與安過來本就是為了向你彙報這事的。」
沈子吟點了點頭,接而僵硬地轉身,一步一步,朝著出口踏了過去。
開寧站在他的身後,閉了閉眼,彷彿感受到了什麼,袖袍一揮,消失在了主堂之上。
——
沈廂月跪在祭堂之中,對著沒有放置石像的主台磕了一個頭。
她拿出原本準備好了的神香點燃,看著白色的輕煙緩緩升起,與風糾纏與房梁之上。
一瞬間祭堂中白霧瀰漫,沈廂月閉上眼,在心裡默默念著咒法,睫毛微微顫抖。
濃霧匯聚與她的身側,彷彿要漸漸落成實體。那些濃白的影子擺動著扭曲的身子朝她靠近,從軀體中撕裂出來的利爪已生,數量眾多,一齊向她襲去。
只是還未等那些東西觸碰到她一分,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烈風打散了。
沈廂月手中的香滅了個幹凈,甚至還折了幾分。
她顫了顫,茫然地回頭,看見被劈散的白霧之中,破風而來的是身著青袍凜然冷清的開寧。
開寧冷冷地注視著面前無助跪著的沈廂月,眼中竟帶了些憐憫的意味。
「我……」沈廂月不知所措地低頭,匆忙中想要行禮,卻被開寧的聲音打斷了所有動作。
「神形俱滅,他們兩個,你一個都招不回來。」開寧淡淡地開口說道,「現在你點的神香,不過只是白白供給了地瞑。心法招魂,招回來的也不過是些孤魂野鬼罷了。」
他對上了沈廂月慢慢黯淡下去的目光,接著開口:「在念心法招魂之前,你還點了一束神香對吧。」
沈廂月默默點點頭。
「說吧,找我什麼事?」開寧拂去了祭堂內最後一縷濁霧,直接以風為座,在沈廂月面前盤起了腿。
沈廂月咬了咬牙,定下心神,對著開寧磕了個頭:「懇請上神……任命我為鎖樓沈氏鎮塔人。」
雖說是請求,但她的語氣里絲毫沒有請求的意味,反而帶著的是強硬的要求感。開寧明顯沒想到是這出。他愣了愣,隨後眉頭一皺,口氣中帶了點危險:「你……鎮塔人?」
「我這條命是掌門給的。」沈廂月繼續發聲,保持著強硬,「十七年前掌門許我一命,帶我回了沈家;陌薰節掌門又許我一命,供我苟活。若是沒有掌門,廂月根本活不到今天。
「在掌門生前我沒能幫上掌門一分一毫,只求於現可為子吟分擔些許,保他餘生安好,也算廂月報了掌門舍與的恩德。」
「……」開寧微微俯身,定定地看著她,「你要清楚,你只是沈子吟的師姐。」
沈廂月的雙手微微顫了顫,沒有發聲。
「你和沈子吟沒有任何關係,和沈氏血親一脈也沒有任何關係。」開寧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回蕩在不大的祭堂,刺得她渾身冰冷。
「或者,你別告訴我,」開寧的聲音裡帶了點諷刺的意味,「你從來就不知道,除顧氏之外,其餘三氏的鎮塔人必須是血親一脈?」
沈廂月依舊不語,眼眶微微泛紅。
開寧看她的模樣便已經心知肚明。他放緩了語氣,輕輕道:「既然明白,那你又執迷於什麼……」
「獻祭之術。」
風聲似乎一瞬間就止住了。開寧的瞳孔驟縮,眉頭擰緊。
沈廂月將頭埋低了些,手縮了縮,彷彿是在無助地蜷縮,試圖保護自己,但即便如此依舊擋不住她話音中帶著的執著:「……以身祭塔,血肉固塔身,靈魄鎮塔魂,就如……」
就如陌薰節時沈南浦所做那般。
「只要上神助我一力,待我獻身灰飛煙滅後,塔魂穩固塔身皆復,鎮塔封印皆可落實,從便無人可動鎖樓……」
「放肆!」開寧袖袍一揮,碧光突起,捲起一陣凌亂的風,猛地向她衝去,打在她的身旁,幾乎掀翻了她身後的祭台。
「如此邪術,你也敢碰!?」開寧眉間一點硃砂紅得愈發危險,威壓肆起,壓得沈廂月差點趴下。
沈廂月死死咬著牙,逼出一口血,生生招架著,不肯退讓。
「你使術喚來本尊,就是想讓本尊與你一同逆了正法?」開寧眸子里的碧光突現,亂風席捲越來越快,幾乎折斷了祭堂的主梁,「沈南浦他是迫不得已動用獻塔禁術,而你又是為了什麼?私心?你是在本尊的眼皮之下光明正大地視正道為迷影,視天規為虛無嗎!?」
「……廂月不敢……」沈廂月的手幾乎要鑲進地里,在硬板上留下了點點血痕,「可如今封印已毀,鎖樓將滅,鬼怨喧囂不息,鎮之不得……子吟他尚未成年,如此大的靈壓他不可能受得住……還請……請上神為了沈氏,為了蒼生,准許廂月以身殉塔……」
開寧冷冷地看著她,目光中似乎帶著利刃,割得她體無完膚:「別逼我將你以天法處置。」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了,碧光起,召陣開,沒有留給沈廂月一絲挽留的機會,消失在了漫天的光屑之中。
沈廂月好不容易才挺過了餘下的威壓,大口喘息著,脫力一般匍匐於地,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
猷眠在主殿門前來回踱步,時不時不耐煩地撓一撓自己的後腦,不動聲色地朝著腳下啐上一口。
他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自主殿之中傳來的靈場波動,被激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彷彿被什麼壓迫著一樣,心臟無比沉重。而在不適之餘,他也不由自主地擔心起在裡面待了將近一個上午的沈子吟來。
雖說有那麼一群修為高得可怕的人在裡面護著他,他定是出不了危什麼險,但是萬一他又被心魔所控,那般不動聲色,又有誰能看得出來呢?
那群老傢伙早就已經退出來了,可就是遲遲不見沈子吟的身影,莫不是真出了什麼問題?
猷眠踏上了台階,隔著那一層淡淡的結界封印,試圖看清殿內的情況。
迷霧遍目,一片花白。
猷眠氣悶,卻又吐不出這一口濁氣,只能憤憤地就著台階坐下,一拳錘上白玉石板,與這硬器斗著一股迷亂的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猷眠才聽見身後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他驚喜地轉頭,只見方才乳白色的濃霧不知什麼時候散了個幹凈,大殿內的景色一覽無餘。沈子吟出現在大殿主座之前,正緩緩朝著他的方向踏步。
走到正中之時,沈子吟愣了愣,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低頭看向腳下,隨後慢慢俯身,拾起了自昨日起就一直靜靜躺在那兒的百季。
「沈……」猷眠心中一凜,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攔他,卻觸到了結界之上,手頓時被環繞的靈流灼燒,刺出一串扎眼的燎泡。
猷眠吃痛,立刻縮回了手。
沈子吟察覺到了動靜,愣愣地抬頭,朝著大門的方向看去。他的目光與猷眠的對上了,猷眠立馬將受傷的手藏在了身後,裝作一副什麼都沒發生的模樣。
他這小動作明顯是被沈子吟注意到了。沈子吟面色一沉,提著百季快步朝他走來。在將要觸碰到封印時,猷眠一驚,剛要出聲提醒,就看他廣袖一揮,那結界瞬間潰散得一幹二凈,連殘靈都沒留下一分。
猷眠被破封所激出的風沖了個踉蹌,險些摔下台階。他好不容易穩住重心,還沒定神,下一秒就被沈子吟抓住了手腕。
猷眠一愣。
沈子吟抓著他那隻幾乎要潰爛了的手,手上的力越收越緊,像是要將他骨頭捏碎一般。
猷眠呲了呲牙,試著動了動力,想要掙脫,卻不知沈子吟這人是吃錯了什麼藥,使出來的勁大成這樣。
察覺到他掙扎的動作,沈子吟這才回過神來,放了手上的力,低頭垂眸,恍了恍神,開始查看他手上的傷勢。
猷眠沒弄懂他這一系列舉動到底意味著什麼,再加上是他自己誤觸結界導致受傷,現在卻要沈子吟來費神,心裡一度尷尬得很,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沈子吟將另一隻手輕輕蓋在了猷眠的手上,白光乍起,環繞在兩人的手掌兩側,慢慢流動著。猷眠只感覺手心一股暖流進入,潰爛的地方的疼痛一瞬間全部消失了,待沈子吟將手拿下來時,他手上原本可怖的傷痕全部消失了,手掌依舊白凈,彷彿那些潰爛的痕跡從未存在過。
猷眠愣了好一會兒,獃獃地看著自己已經修復完全的手,竟是忘了出聲了。
他心裡疑惑無比,有數多想問的東西。
比如,這份力量是哪裡來的……?
你在裡面接受了什麼呢?
可是所有的疑惑在他抬頭對上沈子吟泛紅的眼眶的時候,都在一瞬間被卷滅成了空白。
沈子吟看著他,隨後抿了抿唇,慢慢低下頭去,額前的碎發垂下來,猷眠幾乎看不見他的雙眼。他看著自己的手,笑了出聲,自嘲無比。
猷眠看著他,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沈子吟笑了一會兒,隨後慢慢直起腰,回歸了那種獃滯無然的姿態,也沒看他一眼,依舊慢慢踏步,與猷眠錯身走了出去。
猷眠站在原地,腦子一片混沌。當他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終於反應過來時,已經為時已晚。
他匆忙回頭,看見的是不過是沈子吟施法後留下的點點光屑罷了。
隨著一陣遲來的靈場波動,那個彷彿無魂的少年,再一次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