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逍遙(十一)
小說: 南鄉賦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數:7890 更新時間:2019-09-22 02:53:24
少年別一時,未料相會。
不提水長山高,忘卻草木流稍,且嘆故人之哀,莫忘自於寒境中。
——
猷眠定定地望著鈴聲傳來的方向,半晌沒有動靜。
沈子吟覺得奇怪,但現在的情況邪乎得很,他也不知道猷眠到底聽見了什麼或者看見了什麼,不敢問也不便問。於是他只能試探般輕輕喊他一句:「猷眠?」
猷眠聞聲,先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而後僵硬又緩慢地轉過頭,彷彿這具身體不是他的一樣。
在他轉過頭的那一刻,沈子吟終於從他臉上讀懂了他的情緒。
是恐懼,是鋪天蓋地般的恐懼,是不可抑制的恐懼,是獃滯不知的恐懼,全部匯聚在他的臉上,顯得蒼白無比。
那是沈子吟沒有見過的表情。
在他的記憶里,猷眠從來沒有露出過恐懼這種神態,即便是在剛剛,被眾多鬼怨圍攻的時候,表現在他身上的也還是一種張狂,彷彿不把世間放在眼裡的那種張狂。
可是現在,猷眠整個人像是被擊垮了一樣,獃滯地看著他,眼圈有些泛紅,第一次顯露出了疲憊懦弱的姿態。
「怎……」沈子吟話還沒問出口,就看猷眠猛地伸出手,揪住他的衣襟,將他往下拽,靠近自己的臉。
兩個人瞬間近在咫尺,他沉重的呼吸環繞在沈子吟的耳畔,手還在微微顫抖,在陌生的處境中給沈子吟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慌。
「……跑……」半晌後,他聽見猷眠這樣說著,連聲音裡帶著不可抑制的顫抖。
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他怕到這種地步?沈子吟愣了愣,隨後扶著他的肩與他分離了些。他搖搖頭道:「不,我……」
「我叫你跑!快跑啊!!」猷眠在那一瞬間幾乎是怒吼著出聲,眼睛裡布滿血絲,紅眸勝血。他沒有保持人的形態,變回了原來有著修長狐耳的半妖。
他狠狠推了沈子吟一把,沈子吟連著倒退幾步,還沒回過神,就看猷眠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衝進了林子。
「喂……!」沈子吟喊了一句,但是猷眠的動作甚至都沒有停頓,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了黑霧中。
他緊握著劍,剛想追上去,結果腳邊的土地突然隆起,而又破碎,從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
接著,周邊的黑霧聚集於他的身周,緩慢散去後,數量眾多的屍群出現了。
沈子吟「嘖」了一聲,心裡有一瞬間的躁亂。他憤憤咬牙,提劍狠狠斬斷了那隻抓著他的手。
——
猷眠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是跑到了哪裡。他耳邊的鈴響越來越大,吵得他心跳雜亂無比。
他已經不能夠控制自己的妖魄了,任憑妖氣乍現,破了他之前的完全人形,壓住了他本就薄弱的人息。
「滾出來!!」他猛地停下,死死抓著手裡的枯衣,對著周邊的林子大吼道。
但是回應他的只有風過的葉響。
在他這一聲怒吼之後,鈴聲漸漸小了,回蕩在他耳邊的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
「滾出來啊!!」他再次大吼了一聲,有些扭曲的聲音回蕩在樹林中,「我能殺你一次,就能殺你第二次!出來啊!!」
他額頭上的冷汗下滑,現在任何風吹草動都牽扯著他心中的弦,激得他戾氣漸顯。
他身旁的土地也隆起了,同樣有一隻手死死抓住了他,從身邊的林子中湧出屍群,比沈子吟那兒的還要多出半倍。
他看也沒看,依舊仇視地盯著黑暗的林口。他摸清楚了,那兒就是鈴聲傳過來的地方。
凶屍快速朝他沖了過來,數只堅韌鋒利的爪子一齊襲向他。
只是還沒等它們接近他,就在那一瞬間被暴起而強大的戾氣碾成了碎片,揚到半空而後一齊落下,腥味與屍氣遍布黏濕的空氣,令人噁心無比。
猷眠就那樣站在一堆殘屍中,姿態未變,暗色飄零。
「如果你活著……那也只是一縷殘魂……也只有被人利用的分……」猷眠咬牙,冷笑一聲,狠狠吐字,「你是墮落了嗎?還是一心想找我報仇?或者認為自己命不該絕?」
「我說過了,我遲早會讓你後悔創造出我這個東西。」他冷冷地說,「現在我不介意讓你再後悔一次。」
在他音落的瞬間,從那林口處破風飛來一片細葉,劃破了他的臉頰。
猷眠沉著臉色,一腳踢開了跟前的屍塊,向著林口走去。
——
模模糊糊的人形輪廓顯現。那個人就站在那裡,也不前進也不退讓,彷彿被定格了一般。
「九曲……」猷眠差點磨碎了牙根,憤憤地從牙縫中擠出這兩個字,帶著來自心底的不可磨滅的仇恨。
在那場為他精心準備的左侍試煉中,沈南浦說的是沒錯的。
自修真界與魔界併合以來,掌握換魄灌魂之術的就只有九曲一人。而他就是被九曲創造出來的,自然和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可是那人聽見他的話也沒什麼反應,就那樣一直佇立在那兒,彷彿面前的猷眠就是一個不存在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黑霧又一次匯聚了,猷眠看不清他的面容,甚至連他的輪廓都模糊了。
這個時候猷眠也懶得管什麼控心控氣了,放任妖魄掌控他的靈體,枯衣一掃,帶著血氣的暗刃便朝著那人劈了過去,威力之大還帶翻了好幾棵樹。
那人終於有了動作,朦朧中似乎是抬頭看了一眼,接著便消失在了原地。
猷眠本能轉身,果然就看見那人已經從林口瞬移到了他身後不遠處。
他這才趁著黯淡的光線瞧清楚了那人的裝扮。
是個比他高半個頭的男人。白衣素素不著塵,可惜被不規則地貼滿了符,頭頂戴了個巨大的帽子,前方垂下一片白簾,用硃砂畫了什麼怪異的符咒,生生遮住了他的臉。
看他貼在心口處的一張黑符,猷眠瞬間明白了。
這不是他恨之入骨的那個人,這是一個煉屍。
本來揮了出去的暗刃沒有觸碰到靈體,一瞬間爆破,激起了狂風。沖得猷眠一個踉蹌,也掀開了那人帽子前方的白簾,露出了他似曾相識的一張臉。
俊秀而蒼白,眼角的溫婉被磨滅成了泠然,滿麵灰白的死氣,眼中無神無焦距,就是一副典型的煉屍模樣。
猷眠渾身冰冷,這下是比見到了九曲還要震驚。
這人,是他僅見過一面的,也是九曲一生中最想挽回的人。
「花……花何滿……」猷眠顫顫巍巍地開口,叫出了這個名字。
——
想來在幾十多年以前,九曲還在緹散老人座下之時,與他的好友花何滿是修真界聞名遐邇的用劍高手,兩人雖說性子與出身都不大相同,但是意外地相處得來,組合用劍威力大增,使技新招不窮,甚至能把那得道近仙的緹散老人都逼退兩分。
也大約是花何滿的性子太過謙和,九曲的性子太過惡劣,所以每次花何滿遇到不公時,九曲總要為他出氣,打得別人哭爹喊娘落花流水,於是給他招來一大堆的仇恨,怎麼清都清不過來。
原本以為能夠收拾的東西到最後無法挽留了。花何滿在歷經天劫之時遭人暗算,沒能扛過來,硬生生被天雷劈散了神元,三魂六魄散了一大半。九曲發狂招架不住心魔,活生生滅了那暗算之人的一整個門派,且叛出緹散老人門下,逆了修真界的道,墮入魔道成為了魔界在修真界的魔使。從此便一心一意鑽研禁術,且妄圖用換魄灌魂之術讓花何滿復活。
而猷眠,就是作為試驗品誕生的。
他的腦袋裡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往事,看著面前已經成為煉屍,人不人鬼不鬼的花何滿,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竟然是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想笑。
九曲啊九曲,你一生護著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已經變成了這幅鬼樣子,你到底還是可悲。
自己身殞也罷,可到底至死也沒能護上那人一個周全。
愛何由,恨何故?
想到這,猷眠的妖魄漸漸安靜下來,身上的戾氣收斂了不少,枯衣周身血氣散去。不管是出於悲憫,還是出於對九曲複雜而不清的恨意,他終究還是不能對花何滿下手。
只是還沒等他與沒有意識的花何滿準備就此別過,那在上面控制這煉屍的人突然發布了指令。
花何滿的瞳孔一瞬間閃過光芒,藍色的火焰在他眼中似乎在燃燒,最後將他的眸子染成了詭異的顏色。他的手臂緩緩抬了起來,而指尖所指的地方憑空開啟了一個黑洞,血氣環繞四周,依稀可見咒文的痕跡。
猷眠猛地一驚,拉開了作戰的架勢。
只見那黑洞開了沒多久,血光就乍現了。花何滿手探了進去,抽出一把修長的劍來。
雖說猷眠在被創造出來之時,花何滿已經死了十五年,世間關於九曲和花何滿的消息已經散落殆盡,但是他依舊能從九曲的瘋言瘋語中推測出幾分。
那劍瞧著眼熟得很,有點像九曲那把名叫北離的劍,但是絕對不可能是那把劍。
為何?因為在十年前,那把北離是被猷眠親手熔斷的。
那就此說來,世傳花九二人手持二劍,一個出自高山熔岩,一個出自萬丈冰淵。九曲的劍生於冰淵稱為北離,那花何滿這把……
「玄陽。」他緩緩吐字道。
——
沈子吟這邊,屍群沒有思想只會無腦攻擊,對上沈子吟說來就是來得快死得也快。
百季已經將沾上的黑血吸了個幹凈,此時正微微發出劍鳴,彷彿訴說著屠殺的快意。
沈子吟心中一凜,抬手收了劍。面對一片狼藉,他只輕輕喘了口氣。
猷眠那傢伙……他向著猷眠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想也沒想就抬腳追了上去。
只是他剛踏一步,腳下就一空,身子一沉猛地墜落。沈子吟一驚,下意識抬手擋了撲面而來的寒氣。
待周身寒氣完全消失,他腳觸碰到實地之後,才慢慢放下了手。
周圍沒有景物,沒有建築,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黑色的,彷彿在流動的虛無。
他定了定神,冷聲道:「若是我惹了仇恨,前輩不妨當面教訓我,子吟決不反抗。如此這般,又是造夢又是幻境,試探到底,前輩不覺得無趣麼?」
然而他出口的話彷彿被身旁流動的東西吸收了,沒有等來任何回應。
沈子吟壓住心中的氣,緊握百季,試探著向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黑霧忽然散開了。沈子吟不驚也不乍,只是定定地看著前方。
在這裡,他竟是連生死都放在一旁了。
面前沒有什麼動靜,沈子吟心裡惦記跑走的猷眠,一時間心煩意亂,甚至開始思考以百季的凶氣能不能劈開這個幻境,而就在此刻,一個腳步聲打破了保持了許久的寂靜。
沈子吟立馬轉身,拿劍指著身後,那慢慢走過來的黑影。
待那黑影離他的劍鋒不過毫釐時,沈子吟看清了。
這是那個孩子,那個前些天在他的夢境里出現過的,瘦弱不堪的孩子。
孩子裹著一身厚重的袍子,在沈子吟的劍鋒前立住了。
這孩子到底與他有什麼淵源,竟能被這幕後者三番五次用作試探他的工具?
他努力在記憶中尋找這個孩子的影子,卻怎麼也沒能捕捉到分毫。
就在他思考是不是自己記憶出現問題的時候,那個孩子開口了。
「大災將至,」那孩子向前走了幾步,錯開了沈子吟的劍,伸出瘦得可怕的手,點上了沈子吟的心口,聲音稚嫩無比,卻又帶著不可磨滅的滄桑與久遠,「你躲不過。」
他的聲音回蕩在兩側,震震蕩蕩,竟是叫沈子吟一時忘了怎麼呼吸。
那孩子卻沒有停,繼續他那詛咒預言一般的話:「大悲將至,你挺不過。」
他每說一句,沈子吟的胸口就痛一分,是那種猶如被一根細繩牽扯著一般,細細的,而又令人麻木的疼痛。
「汝之所盼,皆為飛灰。」
如果說前面兩句只是低語,那麼這句話就如同炸雷一般,瞬間劈散了他所有神緒。
這是詛咒嗎?……還是說是預言?
大災,大悲,飛灰。這三個詞不停在他耳邊回蕩,激得他腦子裡一片混沌。曾在造界中聽過的嘈雜的聲音又在他耳邊起了。
沈子吟覺得自己周圍似乎圍滿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皆定定地看著他,嘴巴都在不停地動,對著他說著什麼,大吼著什麼,細語著什麼。
嘈雜無比的聲音最後匯聚了。沈子吟聽清了,那些不一的聲音都在黑暗中緩緩說著:「汝之所盼,皆為飛灰。」
沈子吟低吼了一聲,眼睛變得通紅,舉起百季就是胡亂幾揮。只不過那些揮出去的劍氣還未觸碰到那些虛影,便反彈回來,狠狠地劃向沈子吟。
沈子吟也不知道躲避,就那樣愣愣站在原地,生生挨上了幾擊。
他原本整潔的衣服瞬間被劃開了一部分,袖子已經七零八落。劍氣凜然,傷他幾分,手臂上劃痕不深不淺,但足夠讓他清醒過來。
沈子吟猛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還是站在屍群的肉塊中間,彷彿不曾走動,也不曾進入那個幻境。
手臂上載來刺痛,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受了傷。順著痛覺看去,就看見自己的血自手臂的傷口而下,順著百季劍柄的花紋,一滴不漏地全部流向了劍刃,而後被慢慢吸收了。
他的血受純正的靈體圈養,修得嫣紅無比,色純不雜,還帶了些靈氣。百季吸了他的血,在黯淡的沉光中愈發凜然,看上去又鋒利了不少。
邪劍喚邪靈,利用不知何處的幻境,逼他破身見血。
那些虛影,估摸著就是集於百季數百年已成型的怨氣罷。
沈子吟試了試放力,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受控制,松不開這劍了。
他愣了愣,隨後笑了出來。
說出去怕是別人一輩子的笑柄,他沈子吟的心魔是由劍而生的。
「百季啊……」他似是無奈地長嘆一聲。
罷了。他心道。就放任自己瘋一回。於是就那樣帶著傷痕纍纍的右手,提著碎了一半的袖子,死死握住百季,朝著猷眠消失的地方了衝過去。
——
猷眠這邊,花何滿已經醞釀好對他攻擊了。
猷眠躲著他的劍氣,卻因為對方的太過強大,他也總會被劃傷幾分。
花何滿動作雖然僵硬,但依舊依稀可見當面遠近聞名玄陽神劍的影子。
近仙就是近仙,就算沒扛過天劫,他也依舊是個近仙。
猷眠跳到樹上,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又在樹枝上貼了張符,按了個自己帶血的指紋。
他和花何滿已經打了十二個回合,在周圍的十二棵樹上貼好了符咒。雖說他不願動花何滿,但也總不能這樣讓人家生生取了自己性命吧?
那十二張符紙,每張都代表一個鎖魂咒。猷眠是第一次費盡心思試圖困住一個煉屍而不傷他性命,而此時也只能碰碰運氣,只求不要把自己交待在這裡就好。
於是他又引了花何滿幾招。沒有意識的花何滿只知道追著猷眠的殘影攻擊,因為身子太過僵硬,此時甚至有點跟不上猷眠的速度。
猷眠每點到一棵樹下,趁著他攻擊自己殘影的時候抓緊時間念上一句催動咒,如此下來十二輪後,他剛巧落在了花何滿的身後。
趁著還處於花何滿的目光之外,他抬手就捏了決,嘴裡不停念叨的是咒術術語,而在他念完垂手的那一瞬間,樹上的符咒同時起了反應,皆從中抽出了足有成年人小臂粗的鎖魂鏈,色彩不一,卻都襲向花何滿。
那些鎖鏈將他四肢鎖死了,花何滿試著做功,卻怎麼也無法崩斷這鎖鏈,再加上鎖魂鏈的激蕩作用,把他的玄陽劍震飛了出去。他此刻余魂被鎖,動彈不得,就是個和普通怨屍沒什麼兩樣的東西。
只不過……他沒有真正的鎖魂鏈,這個東西只是憑著多年所學臨時召喚出來的虛影,也不知能鎖多久。
趁著這個機會趕快開溜。剛剛他一時被妖魄控制心緒紊亂,丟下沈子吟一人跑到這地方,而沈子吟沒有追過來,八成也是因為在那邊受到了圍攻。
他得回去找這小子。
猷眠這樣想著,轉身準備離開。
只是他腳步還沒完全踏出去,就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是要將他的身體撕裂開來,再狠狠揉碎那種的疼痛。
猷眠緩緩低頭,便看見了自自己心口穿過的透明劍影。
是劍氣,玄陽的虛劍。
即沒有傷口,也沒有流血,有的只有疼痛,無法用言語表述的疼痛。
在那一瞬間,他疼得失了神,隨後再一次被疼痛強行拉回神緒。在意識渙散和強制的清醒之間不停輪迴,激得他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不用回頭就知道,花何滿沒有掙脫鎖魂鏈,他是以心御的劍。
超脫了御氣御靈,達到了劍氣入心的境界,這就是花何滿,當年與九曲一同站在修行頂峰的男人。
他與九曲組合能如此聞名,就是因為他們倆能將對方的劍術融合,加以互補。九曲的劍氣是先實再虛,那麼花何滿的就是先虛再實了。
可是此刻他連花何滿一招虛劍都扛不住,更別說接下來的一招實劍了。
他知道,一旦自己身上的虛影破碎,實劍就會立馬接上來,虛實二劍相融,非逼得他爆體而亡。
但是他已經痛到連枯衣都握不住了,怎麼會有那個能力躲掉他的實劍呢?
雖說死亡這東西不可怕,他已經活的夠久了。
但是一想到要扔下沈子吟一個人孤零零活著,他就不忍心。
猷眠手顫了兩下,接而廢了八成的力,把枯衣緊緊握在了手上。妖魄戾氣又漲,他周身血氣環繞。
血氣入體,定是要遭反噬的。但是至少還有一線生機,總比必死無疑要好那麼一點點。
虛劍劍影被血氣逼得支離破碎,在化為光屑的那一瞬間,猷眠只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灼燒,像是麻木了一般。若不是他用血氣強壓了這劍氣,怕是已經四肢僵硬了。
他回頭,那把玄陽實劍已經近在咫尺,而雙腿血氣聚集蔓延,還不足以使他移動。
只能讓枯衣和他硬碰硬了。
陰刀對陽劍,說不上誰更勝一籌。猷眠劃破了自己的手掌,抹血上刀身。
血液已經變成烏色了,代表著他就要遭到反噬,只希望浴血後枯衣能助他一臂之力。
只是還沒等他施出那捨命一擊,就被霧白包裹住了。
百季橫在他的面前,替他擋住了玄陽的這一擊。雙劍相碰,玄陽來勢洶洶,百季卻絲毫不顫,穩穩地招架著。
沈子吟散出靈流一揮,擊開了玄陽劍。玄陽實劍未能擊中目標,一瞬間失去了與控劍者的聯繫,飛出去好遠。
猷眠被死死抱在懷裡,面前一片迷濛,隨後他肩膀一痛,接著就是頸處。
是沈子吟封了他的穴位,硬生生攔斷了血氣入侵五臟六腑的路,把他血氣入體的階段控制在最小範圍。
禁法被截,反噬立即起來了。猷眠咳出一口血,渾身冰涼。雖說痛不欲生,但是比血氣完全入體的後果要好得多。
沈子吟的衣服被染紅了一大塊,被風一吹便是寒心的涼。他又急又氣,惡狠狠地瞪著猷眠,顫著聲音道:「要發瘋也不是在這發。」
猷眠是連回他一個笑的力氣都沒了,只能死死揪住他的衣服,氣若遊絲:「……劍影雙交……斬虛……避實……封……封劍……不要硬戰……」
花何滿身邊的鎖魂鏈已經斷了,玄陽回到了他的手上。他手決一擺,數支虛影便朝沈子吟飛了過來。
沈子吟舉起百季橫向一揮,光刃猛地飛了出去。不是平時他用劍時揮出的白色靈刃,是微微帶著他的血意的暗刃。
劍影與刃相撞,劍影破碎,光刃不停,生生朝著花何滿飛去。花何滿側了身,可還是被削折了一條胳膊。
可他是煉屍,沒有意識,只會按指令攻擊,不會喊疼,也不會為此停止自己的攻勢。
一瞬間,沈子吟周身出現了數多劍光,將他圍在中間,皆齊齊指向他。
先虛再實。沈子吟已經摸清楚了。
方才劍影出來時,玄陽還在他的手上,而此刻花何滿手中的玄陽消失,想必是成了此刻圍在自己身邊劍光中的一束。
劍影雙交。
也就是虛實相交了。既然方才過來的虛劍被他斬了個幹凈,那就是說,待會先朝他過來的劍光都是虛劍,而唯一剩下的那一束,便是實劍了。
只要躲了虛劍,那實劍就不會再發起攻擊了。
花何滿指令一下,那些劍光便朝他刺了過來,沈子吟先前早就盯緊了沒什麼動靜的那一束,這樣一看它還是沒有反應,那便證明他猜想的沒錯,那一把就是實劍。
密密麻麻的攻勢來襲,那些劍光他斬一半躲一半,手臂上的血源源不斷流出,皆被百季一滴不落地吸收,可他感受不到疼痛,甚至連一點脫力感都沒有。
猷眠依舊被他死死抱在懷裡,但是他卻感受不到一點懷中人的生命跡象。
他終於體會到了當時夢中的心抽感。
沈子吟活了十七年,第一次像這樣奮不顧身,這樣為一個人拚命過。
為了他,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了。大約就是這樣一種感情。
到底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感情呢?
曾讓他一度琢磨不透的問題在此刻全部丟棄了。
隨便吧,管他呢。能在一起就是好的。
「靠你了。」沈子吟對著百季低語一聲,靈流猛漲,透過血液一齊輸送進了百季的劍身,接著俯身一衝,他揚空一撒,濺了玄陽數滴紅血。百季劍鳴不止,靈光顯露,掙脫了沈子吟的掌控,呼嘯著朝玄陽沖了過去。而沈子吟後跳一步,硬生生用自己的肩抗住了最後一把虛劍。
疼,確實疼。劍氣入體,彷彿要把他的血管撐爆了。沈子吟死死咬牙,控住自己經脈,硬是沒讓自己抱著猷眠的那支手臂軟下半分,依舊把他摟得緊緊的。
玄陽於熔岩之地,是受萬千岩浪錘造而成,卻受不得寒氣。而百季是於鎖樓鍛造,受衝天怨氣澆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歷經百年而成,邪氣深藏,劍體主寒,此刻又是帶著自沈子吟的靈流,威力不同凡響。百季與玄陽交劍,雙方皆震,劍鳴響徹雲霄。而玄陽是遠沒有百季穩固,也不知是不是久年未用早已失了當面的威風,此時竟因為寒邪百季的氣息生生結上了冰碴。
沈子吟提了他僅剩的一絲靈流,彈指傳了過去。而玄陽在受他這一擊之後,周身的靈光漸漸消失,而後斷在了百季之下。
劍與人為一體,縱使花何滿只是個煉屍,他也能感受到因劍毀而造成的靈氣逆流。控制煉屍的人定是沒有想到他們能擊碎玄陽重創花何滿,忙揮出一道氣牆,花何滿便在匯聚的黑霧中消失了。
百季達成了指令,靠著沈子吟的牽引移了一段距離,最後突然掉在了沈子吟的身旁。
突如其來的脫力感在那一瞬間使所有的疼痛都放大了許多倍,無論是手臂上的傷還是肩膀上殘餘的劍氣,哪一樣都足夠使他立刻暈過去。
但他依舊沒有動彈,跪坐在地上,懷裡抱著的是早就失去意識的猷眠。
我好像忘了告訴你,我也是修過一點開界之術的。沈子吟的手撫上了他的頭髮,輕輕摸了兩下。
在迷濛視線的白光中,他的聲音如同四月春水,別樣溫柔:「我帶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