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然已經猜到了結局，陸辭序還是猶豫著問出了口：「那你……」

「沒找到她。」林有行倚著雕花的木柱，垂下眼眸，叫陸辭序看不清他的情緒，「我沒那個本事能在一個偌大的城裡找到這樣小小的一個人，也沒有能耐在眾多軍兵的逼迫下護她周全。」

他找了一夜，最後唯一找到的，只有當時他贈予小椿的那個玉扣——掩埋在薄沙之下，覆滿了血跡，已然碎裂成了幾截。

他沒能找到小椿，也就意味著，那場災難對於他來說沒有結果，至今未止地，將他束縛在記憶，日復一日地折磨他。

「她或許活著，也或許早已死了……而不論生死，她定是恨著我的。」

林有行呼出一口氣，笑：「我沒能早點意識到那場陰謀，沒能早些救下那座城，這是我的罪……我如今所患之頑疾，那是那座城對我的罰。」

當年城毀之後，他回到了營中，飯不食水不飲，一連幾天都是靜坐，思想停滯在那夜的大火之中。待到軍隊啟程歸京時，他隨著隊伍踏上回鄉之路，回頭再望陽丹城，才想起來小椿贈予他的錦袋。

他顫抖著手，從衣服里摸出了那個小小的盒子。

一個小小的木盒，做工並不精緻。放在手中感受不到什麼重量，想必是真的沒有什麼東西罷。

但是，他還是打開看了——

打開的那瞬間，他就驟然瞪大了眼——裡面確實是沒有什麼，只有一隻足有一指粗細、通體金黃的百足之蟲。

那蟲受了驚，飛速從盒子內鑽了出來，一瞬就爬到了他的手腕上，咬出了一道口子，直接就鑽入了他的皮膚之內。

蠱蟲。

疼痛傳遍了他全身。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本能地下手掐住了那蠱蟲的身子，想要將它從自己的皮膚中抽出來。但還沒等他成功，那蠱蟲便自知無法入他體，於是身子一扭，自斷放出了體內的毒血。

他看著自己的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紫黑色，還沒能來得及反應，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已是兩個月後。他身在京城林府。床邊圍著眾多白髮白須的醫者，皆是一籌莫展。

這毒，就正如他的心結，無人能解。

……

「不過，世間奇毒不過是說說而已。這麼久下來，早已沒有先前那般嚴重了。」林有行抖起袖子，眯眼看著手腕上張揚著的疤痕，「大概再過不久就能徹底將這毒除去了。」

如此沉重的事，他說出來卻無比淡然。陸辭序抬頭看他，正巧對上了他的目光。

林有行彎彎眸子，朝他笑：「那之後大約過了兩三個月，西域大戰將啟，我爹帶著軍隊離京。而我幾乎每天都在嘔血，別說行軍了，光是在床上翻個身都要費盡我全身的力氣。」

「我幾乎成了廢人。那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真的無法活下去了。」林有行看著他，眸子里平靜如水。

「你挺過來了。」陸辭序說。

「嗯。」林有行點頭，「知道為何嗎？」

「為何？」

「因為我還沒找我爹算賬。」林有行笑得狡黠，如同一個使壞的孩子。

「……」

……

林將軍征戰凱旋而歸，已經是兩年後的事了。西域邊境的外族已經歸順，而他下一步的計劃是征討南荒。

那時，病了兩年多的林有行在府門處等著他，他一到，就對他下了戰書。

林將軍是有些驚異的。他看著已經瘦得脫了形的林有行，眯了眯眼：「你想要什麼？」

「你手中的軍權。」林有行幹脆地答了。

「就憑你這副廢人之軀？」林將軍被逗笑了，「別胡鬧了，你還是乖乖回去躺著吧，莫要犯痴了……」

「沒錯，就光憑這廢人之軀——你不在全盛之期，而我大病，這下也不怕別人說我仗著年輕欺負你了。」林有行直接截斷了他的話，也笑，「怎麼，你怕了？」

他這話一出，林將軍的臉就黑了下來。看來他的挑釁對林將軍還是挺受用的。

「我押出的是軍權，那麼你呢，你拿什麼來和我比？」

「……我身上也沒什麼你能看得上的，」林有行咳了咳，淡然拭去了指尖的血跡，「而對於我來說……唯一有點價值的就只有這條命了。那麼就把我這條命押給你吧。

「我若輸了，我的人生隨你處置。你想殺了我也好，折磨我也好，毀了我也好，憑你喜歡。」

林將軍定定地看著他，半晌後大笑。

「哈哈哈，好啊！」林將軍似乎是快意了，「正巧，我入宮時聽聞晴安公主似乎是傾心於你。若你輸了，那先就去公主府做個駙馬吧。」

第二日，父子二人身著正裝，背劍執槍，在軍隊中幾位有威望的老將的見證下，一同策馬向著城外的荒山處去了。

一戰，七天七夜。

第八天，眾人都在山腳下等待著。在他們的心裡，這場荒謬的戰的結果早就定立了，根本沒有什麼懸念。

——畢竟一個兩年多都卧在鋪上的病胚，如何能戰得過多年征戰的將軍呢。

然而，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最後牽著馬將輸者帶下山的，就是病了兩年多、幾乎是廢人的林有行。

清晨輕霧，他的鎧甲滿是臟污，卻遮不住那傲人的銀光。背後是亂木迷林，身旁是黑白兩馬。林將軍被五花大綁放在馬背之上，已經昏了過去。

他勝了。

林將軍不是食言之人，雖說有萬般不願，但還是乖乖將兵符交給了林有行。而對於那場戰鬥的經過，眾人都沒敢多問，林將軍和林有行也沒有多提，只知道林將軍似乎因此受了挺大的打擊，以致一夜白髮。

之後沒過幾年，林將軍便因舊疾複發病逝。而林夫人因為太過悲痛，也患上了郁疾，沒多久也隨著林將軍去了。林有行遣散家僕，扔了恩蔭所受的職位，抱著萬貫家財泡進了頹靡的燈紅酒綠之中，一直至今。

……

完完整整地聽完後，陸辭序安靜了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對於他來說，林有行的經歷就是一部傳奇，仿若火焰般熱烈，縱然他視為平淡，也難以掩埋住其中暗涌的波瀾。

這就是他的過去。

陸辭序不禁想，若是將自己置於那大喜大悲之中，也能如他一樣絕地重生嗎？

答案大約是否吧。

這世間，想必也沒有和他林有行一樣的人了。

那般獨特。

林有行看陸辭序愣了許久沒出聲，笑問：「怎麼，嚇到了？」

「……沒。」陸辭序如夢初醒，撓了撓頭，「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且就當故事聽聽吧。」林有行打了個呵欠，「不過是些愚昧輕狂的往事罷了。」

「不，我倒覺得很厲害。」陸辭序搖搖頭，看著他。

「你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

林有行愣了愣，隨後被逗樂了：「這世間會敬佩我的人倒不多。」

「不過是不了解你罷了。」

「那若是你所知的也不過只是片面呢？」

「嗯……」陸辭序閉著眼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但是，我現在看到的是怎樣，那我便相信是怎樣吧。」

「……你倒有趣。」林有行仍是彎彎眸子笑笑，只是目光柔和了許多，仿若春水。

陸辭序也朝他笑。

這時，後院的侍女來喚了：「大人，公子，早飯已經準備好了。」

「回去罷。」林有行伸了個懶腰，似乎是輕鬆了許多，「待會用完餐後，我要去一趟西街，你跟著我罷。」

陸辭序點點頭，沒多問什麼。

林有行揮了揮手，便朝著回去的方向走了。

陸辭序也站起身，小跑兩步追上他，與他並肩而行。

……他的過去對他來說是劫。

那麼，就用現在和將來去拯救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