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辞月(八)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2736 更新时间:2019-10-05 19:47:05
——
……
……这场大战持续多久了?
沈子吟不知道。
他看见猷眠腾跃于空中举剑厮杀,也同样看见他的血挥洒于雨雾,如飘花一样落下。天空的颜色由破晓的灰暗转化为象牙白,灰白交加的云蒙掩于天,如此厚重。而猷眠就在这片浑浊的白中,将他整个视野染红。
猷眠身后的队伍或结成长队对他不停追逐,或围成阵型对他进行围攻,自大战开始之初便不断有人从半空被掀下,摔落在地昏死过去,但下一刻就会有新的人冲上去替补,不止不休。
这是一场被冠以“正义”之名的欺凌,由愚昧之人组织带领的不正不当的讨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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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吟浑身冰凉。
他注视着这场讨伐,直到眼睛布满血丝。愤恨与酸楚自他心中不断上涌,灌满每一根血管,几乎要刺穿皮肤喷涌而出,但最终全部转化为麻痹和冰凉。
百季就在他的面前静静躺着,灵光已经黯淡到几乎看不见了。这落寞的模样像极了于现的沈子吟,周身的每一缕气息都在宣告自己的无能。
他想救猷眠,一直以来都想。在他被心魔所控大开杀戒之时,在他开启人魔界之门之时,在他背负骂名与无法洗清的罪名之时……
可是自己真的救得了他吗?沈子吟不断反问自己。
面对千军万马,面对整个修真异样的目光,面对即将扣到自己身上的重重骂名,自己真的救得了他吗?
沈子吟无法回答。如今需要他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这些东西不断挤压他,逼迫他,让他没有胆量坚定回答,也没有胆量坚决地跟随自己的内心。
他注视着凌空的队伍,许久后看见了从中坠落的身影。
如同折翼的黑鸟,无法再次飞翔。血花绽放于他坠落的路径,缠绕着晕染,像一副极其残忍的画,美得惊心动魄。
沈子吟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暴怒了起来。他双眼通红,不断低吼着,开始奋力挣扎。
他身着并非武装,不过是一袭普通的白衣,在他如此剧烈的反应下,几乎已被捆仙锁上带刺的灵流绞烂了一半。他的皮肤也被划烂,露出可怖的血肉。鲜血几乎是瞬间染出,依着布料不断蔓延。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停止,仿佛眼里就只剩那个身影。
百季一阵猛颤,紧接着周身的灵流汇聚环绕,生生托起了它,倏然向着沈子吟飞去,擦过了他的身侧,在类似于铁器交错的声响中,将捆仙锁斩断了。
它在劈断捆仙锁后,自沈子吟身后转了个圈,有乖乖回到了他的手旁。
以气凝型,以心御剑,心剑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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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沈子吟从未达到过的境界。
修真界有记载的几百年来,已知的能做到心剑一体的,也就只有花何满一人。
而如今,他沈子吟做到了。生生跨了数个阶段和一个境界,做到了这一步。但是这方法消耗的体力也超乎他的想象。
实际上,他现在连站立都是勉勉强强的。
但这又如何呢?
沈子吟一把握住了剑,不顾如雷的心跳和几乎将要爆裂的血管,径直向着猷眠坠落的方向冲去。
其实不只是他,那些讨伐者的队伍也跟着俯冲而下,想要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尽早了结他的性命,从此立下大功,在修真的史册上留名青史。
此战,说到底,或许只不过是为了虚荣。
只不过最后谁的剑都没能碰到他。沈子吟一把搂过了将要摔在一片废墟里的猷眠,举剑,以一手之力挡下了数把利刃的攻击,随后一挥手将冲锋者尽数掀开,自己则带着猷眠向远处撤去。
不论骂名还是罪名,都不重要了。就算要将他抓回处以极刑,他也无所谓了。
只要猷眠在这,他就能带着猷眠……
沈子吟的算盘还没打好,便觉胸口一阵刺痛。他低头,看见了左胸插着的由黑气凝成的长刀。
他怀中的猷眠四肢几乎都是瘫软的,唯独将力量集结在了握着刀的手上。他费力睁开眼,任凭血液滑入眼中,最终眯了眯眸子,哑着嗓子开口:
“……不要救我。”
沈子吟一顿,便被他奋力推开了。长刀在被收回的瞬间分解了,仿佛不曾存在。但沈子吟身上不断流血的伤口无法消失。
这一幕显然是被身后的追兵看见了。即刻便有人大喊着开口了:“你这魔头!连往日情分都不顾,竟出手伤了自己的主人!”
这些话猷眠没听,沈子吟也同样没听。他只是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猷眠。
猷眠半俯着身子,身形不稳,似乎一个不注意便会翻身摔下。他的手捂在自己的腹部,试图止血,可血依旧从他的指缝中滴落,打在青瓦之上。
他笑了,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分清。追来的人召出灵流,想要攻击他,却被一阵迷蒙的风给掩了视线。
在这片迷蒙中,沈子吟感觉到猷眠似乎是抬眼看了看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是没能说出口,就失了力,将要跪倒。等沈子吟再次回神之时,猷眠已经不见了。
“快追!这魔头定是回无言谷了!”几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趁现在他没有反击之力,赶快追上他,立马了结他了!”又是几个更为激动的声音。
沈子吟一挥剑,向后掀出一阵灵风,将这些声音全部变为了惊呼。在那些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又破了猷眠的术法,立了个结界,将他们全部禁锢在了原地。
在疑问声和暴怒的指责声中,他一扫衣袖,灵光绽现中,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地莫名其妙的人。
——
……
沈子吟一踏入无言谷的涯缘,就看见了匍匐在唱春花树下不远处的猷眠。
他应是已经昏死了,连鲜红的花瓣落了他满身都浑然不知。从他体内流出的鲜血在他身下汇聚成血泊,染红了尘灰,也将初生刚落的唱春花瓣染得无比鲜艳。
沈子吟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扶起,又将他的胳膊放在了自己肩上,架子着他起身。
他说:“我带你走。”
猷眠咳了几声,咳出了一些乌血。他连睁眼都没力气了,却还是想要止住沈子吟的步伐。
他哑着嗓子,轻声道:“沈子吟,你杀了我吧。”
沈子吟顿了顿,随后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只重复了一遍“我带你走”。
猷眠笑了。笑声断断续续,轻轻的,最后被风扫云破的声音遮掩了。
猷眠突然一转身,环住了他的脖子。
沈子吟一愣,感觉到了颈边逼近的寒气。
面前的猷眠朝他一笑,笑得轻狂张扬。
他说:“沈子吟,我最擅长做戏啦。”
他说:“沈子吟,今后不要寻我。”
他说:“沈子吟,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沈子吟不住颤抖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右手紧握百季,缓缓举起,就像猷眠握着利刃逼近他的喉咙一样,他的剑尖同样在缓缓靠近猷眠的后背。
沈子吟哭了,眼泪一颗颗落下。他口中不断说着“不要”,却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的动作。最终,他就眼睁睁看着百季捅入了面前人的心窝,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至将他整个人贯穿。
在百季抽离他身的那一刻,边宗百门大军破云而来,抵达无言谷涯缘,就降落在他们的身后。猷眠呕出最后一口血,释然地笑了。他倒在了沈子吟的怀中,身体自衣摆开始生出金色的火焰,不断燃烧,吞噬着他。
沈子吟疯了似的抱住他,试图拍灭那火焰,想要挽留他,却被灼伤了手掌。猷眠的身形也在渐渐淡化,最终随着金火的消散倏然炸开,化作了满天金灰,伴着同样飘扬的唱春花瓣,随风飘散着,不见了踪影,没有给沈子吟留下一分念想。
在众人怜惜的神色中,沈子吟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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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永九百七十三年,边宗再起血变种祸灾,修真大乱。
锁楼沈氏第二十九代传承人、在位掌门沈子吟,为救天下苍生,为大义,舍私情,灭独亲,亲手斩杀罪魁祸首、魔界细作猷眠。
至此,修真秩序重整,边宗再回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