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那日，似乎整个边宗都是欢喜的。

以青逸门为中心，衍生的数十条街道皆是一片喜庆。大红的纱连结在众巷之顶，又或是缠绕于高树枝头，自街头一直延到街尾。庆贺的曲声自几天前就没有停过，不论是集市还是民居都无比热闹，好些少年少女都趁着这机会，结缘定情，讨个彩头。

他们说，锁楼沈氏掌门年轻有为，与青逸门门主那善良而姿貌倾城的独女，当真是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世间姻缘，当真如此奇妙，将如此般配的人凑在了一起，仿佛天作之合。

……

沈子吟对着水镜，看着自己一身大红。

他向来较喜素净，除去掌门配服，平日里穿的最多的就是白衣。虽说于现所着的这身婚服也偏严肃庄重，但依旧让他觉得别扭怪异。

替他装束打扮的侍女在他整装完毕后眼中有藏不住的羡艳，在沈子吟注意到她后才反应过来这般实属不礼，在慌忙遮掩中欠了个身，便红着脸匆匆跑了出去。

在她走后，沈子吟看着门，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低头了，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金光暗闪，那作为他与猷眠的信物的长绳红缨便现了出来，自空中浮动，随后软软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今天他将成亲完婚，踏入一场别人的梦。

又或是，暗藏利益之争的深渊。

……

猷眠会知道这些吗？

他如今在哪呢？是不是到了别界，和少年时同样逍遥？

他……会不会再遇到一个他想共度一生的人？不自觉想到这儿，沈子吟的胸口开始闷痛。他垂眸，抿了抿唇。

“无论你走向哪儿，我都会陪着你。”

最近他总是会忆起这句话来。只是说这话的人已经不在了，已经从他身边离开了。

……离开了也好，离开了就再也不用回到这片深渊。

只是他自己已经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了。

入室的风携着花香。这季的唱春又到了花期了，想必也是一大簇接着一大簇盛开，才会有如此沁人心脾的香。

沈子吟最终还是将那红绳缠在了手腕上，扣了个松结。随后他理了理衣角，推门走了出去。

——

……

青逸门婚宴的场面很大。

沈子吟骑着白马，走过铺了红绸和花的大道，在青逸门的大门前看见了许多人簇拥着的大轿。

周边的女伴与小侍们见他来了，纷纷笑着退至一旁，替他让出了一条道，口中纷嚷着祝福的话语。

沈子吟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了跟随他的侍从。墨青在路旁迎接他，将百季交予他手中，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沈子吟接过百季，对着墨青笑了笑，随后便朝着大轿走去。

他走至轿前时，青衣的贴身侍女替他撩开了帘布，扶着同样一身大红的青衣走出，在将走下轿阶时，将青衣的手递给了沈子吟。

沈子吟有一瞬间的犹豫，不过还是被很好地掩了过去。在牵住青衣的手时，他似乎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微颤。

用作盖头的金丝红纱并不厚，沈子吟只抬头，便能认出她脸型的轮廓，稍微凝神还能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唇。沈子吟能想象她有多欣喜，甚至能想象到红纱之下那张脸上升起的红晕。

毕竟对于女子来说，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但对于他来说，这大概是步入深渊的开端。

但他还是对着青衣一笑，牵着她下了轿子，在一片祝福的欢声中踏入了门去。

……

红绸从大门延至高台，铺过数层台阶，延进主堂殿，通向高堂——青玉阳就站立于那儿，等着他们执手而来。

大约是有什么精心设计的术法，他们走到正中时，数不胜数的花瓣便自空飘下，有如花雨一般，伴着悬挂随风轻舞的红纱，美得令人窒息。

这一路，沈子吟与青衣都走得很慢。

青衣大约是因为羞涩，想要做好心理准备。而沈子吟，仅仅是因为不愿面对今后必须要接受的一切。

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有及时意识到的，在心底拥抱着渴求的最后一丝希望。

但这段路还是到了尽头。

沈子吟在宾客席中看到了许多人，都是边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物。他看向离主座最近的几个位置，看见了四氏到场的人。

方氏，掌门方栖言，镇塔人方辰一。方栖言看着沈子吟，对他笑了笑，沈子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

白氏，掌门白竹浔，身边的是前任掌门白山淮，并未见白衣暝的身影。大约是白衣暝不愿意来，就由他爹出席了。

顾氏，掌门顾遥，医行者顾今影。沈子吟经过时，只是点头示意了。随后顾今影便俯下身，听顾遥附耳和他说些什么。

而在沈氏位置上的是大长老寄豫，以及在他身边的二长老绯棋。

沈子吟抬头时对上了他们的目光，只是淡淡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因为那强装出来的慈爱实在让他恶心。

再向面前，青玉阳站在他面前，手中托盘呈放的是作为赠礼的一把青玉匕。青玉质地柔滑均匀，刀刃锋利，有细纹镌刻其中，细认便能知是上古之符，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珍武。

塔楼钟声起，一声激荡，拉开了婚宴序幕。

沈子吟垂眸，与青衣并肩，拂袖抖衣，在被乐声遮掩的一片寂静中跪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拜天地浩荡，数十年生死相依，从此风云变幻，再无人同我共赏。

在礼侍第二声音落后，青衣首先转身对向了沈子吟。沈子吟有一瞬犹疑，但还是在众人脸色变化前转过了身去，与青衣相对，相互作揖，就等一声号下，便彼此相拜，从此共白头。

而刚刚那一瞬，他到底在迟疑些什么，大约他自己也是说不清的。

“夫妻对拜——”礼侍尖声入耳，众宾客掌声如潮一般涌起。沈子吟却在将要弯下腰时感知到了灵场的异样。

他脸色瞬变，一把揽过毫无防备的青衣，同时百季出鞘，单以灵流御剑，当下了自空直直朝青衣刺来的一缕黑气。

青衣还没有反应过来，盖头已不知被什么掀落，此刻她正睁着眼，茫然地看着将自己护在怀中的沈子吟，看他一身泠然，仿佛何人都不可近身半步。

灵场的异样瞬间暴露了，压迫立即有了起势。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波攻势便又起了。

沈子吟召剑回手，临空一挥，斩灭了自四面八方贯穿而来的利刺，同时寒气四溢，直接结了层层冰墙，封了所有可供入侵的出入口。

青玉阳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将托盘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怒道：“是何人！胆敢在青逸门作乱！”

众人都屏息凝神，做着应战的准备，周边一片寂静，于是显得冰屏外的一声嗤笑如此突兀。

异火的光在屏外跃起，将要燃了沈子吟立出的防御屏。沈子吟并未打算强撑，只是将青衣松开，护到了自己身后，随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正在融化的冰屏，执剑的手越捏越紧。

他本已做好准备，只要那作乱者一出现，便立马迎战。

只不过在看清自火光与冰蓝交映中出现的那个身影后，他还是愣住了。

——

猷眠踏着一地狼藉，抬手拂开那异火，越过已经融了大半的冰屏走了进来。

沈子吟看着他，手不住地颤抖。

金纹黑衣，长绳红缨，四年里在梦中徘徊的身影，于今日，于此刻，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方栖言以及其他认识猷眠的人皆是大惊，坐在各自位置上，生生被愣成了木头。其他的人纵然是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猷眠，但从灵场波动也能感觉出来这家伙功力实属上乘不好对付，从而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警戒着，等待时机群攻。所以依旧是一室寂静，无人发声。

青玉阳在那一刻也认出了猷眠，也颤抖了起来。

但他的颤抖与沈子吟不同。沈子吟是因为兴奋和激动，而他是因为害怕。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在身后，偷偷运灵。

在此情况和猷眠玩出其不意大概是不可能了，和他硬碰硬也没有胜算，那么……

他看向沈子吟毫无防备的后背。

青逸门的异样四氏肯定是有所察觉的，如今借沈氏家族之力拉拢沈子吟不可，若是等他们追查，必定有天会发现，到那时候……但若是他借此机会，重创沈子吟，再将一切推到猷眠身上，那么……

只是还没等他算盘打好，猷眠便不屑地笑了一声，一挥袖，一缕黑气直击他的身体。这一击可比至少袭击的几击的速度快上数倍，况且还有功力倾入，只一瞬便让青玉阳昏死过去。

“爹！！”看着青玉阳倒下，青衣一颤，不由得带着哭腔大喊出声。

众宾客见他发起攻击，皆拍案而起，兵器出鞘的声音络绎不绝。猷眠只是一个抬手，便有数多黑气自脚下窜出，还没等那些人离开原位，便将他们束缚在了原地，同时术法瞬降，封了他们的声穴，就连四氏的人也不例外。

他似乎连沈子吟都不想留，用同样的方法，意图锁住沈子吟。只不过还未等黑气近沈子吟身，就全部被斩断了。

沈子吟感受到了那浑浊无比的气息，不由得一怔。而就是这一感觉，将他的神绪从狂喜中唤回。

那气息，和多年前苍垂涯大战之时，顾命之身上散发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