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宁会出现在这里，是沈子吟完全没有想到的。

在出发之前时，开宁给他看的记忆中，他曾说在与第一次被贬的念川会面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至今亦然。

沈子吟的身前隔了一层淡淡的薄屏，似乎是将他与这一场大战隔绝了，但这丝毫没有削减眼前的场景给他带来的震撼与不可思议。山崩地裂，流光四转，天地似乎都要被倒置。这大概是如今世间人再无法目睹的旷世绝景。

这就是神，神与神之间。

——

念川再一次自里层被击飞，撞到了身后自暗潮中突起的礁石上。

武神眼尖，立即挥手，一把灵枪腾空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念川袭去。那礁石上大约是被下了什么定法，念川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长刺携着杀意向他飞来。

开宁招架着天尊的进攻，微微一个侧头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双眼立即变得通红，一挥手放弃了招架之势，俯身便朝着念川冲了过去。

天尊似乎是料到了他的举动，手指一动将方才攻击开宁的灵流给击碎了。

念川眼前被一片血红掩盖，几乎看不分清眼前的情况。但回荡在耳边的，比呼啸的风声还大的，是开宁藏着痛苦的喘息。

“阿宁……”

“闭嘴！”开宁突然朝他大吼一声，紧接着却呕出一口鲜血。

念川几乎要流出泪来，在眼中慢慢聚集的朦胧将血色洗净。掩映出面前人强硬的姿态来。

“若是明白自己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就给我努力一点……”开宁轻轻地说，“我们……一定，一定能从他们手中逃出去。”

说罢，他便以灵气逼碎了那灵枪，没给念川回复的机会，便又冲了上去。

我们一定能从他们手中逃出去。

念川握紧了拳，以灵幻剑，任凭泪水滑落脸颊，与鲜血混合，抛洒在身后席卷而去的风中。

——

“若是此刻收手，便还来得及。”金光迷乱中，开宁听见面前与他对峙的天尊如是说道。

开宁加重了灵力的输入，将天尊的光倒逼回去一分。与此同时众神尊的站阵四周出现数多法阵，碧光刹那间自法阵中间贯穿而出，数条交错，打乱了众神的法位，为念川创造了机会。

“执迷不悟。”天尊沉声开口。

开宁被逼出一口血，却依旧咬牙笑着说：“就算于今我死于此处，也要保他平安。”

“我俩本就为同生，就算天尊要毁，也不能只毁一人啊。”

……

“哼。”天尊似乎是极其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他轻轻一个弹指，一瞬间周围灵场的压迫强加，竟是生生打断了开宁的攻势。白光漫灭中，开宁手中剑碎，闪着光的玉片中，无处不倒映着天尊的金眸中闪过的暗光。

同刻，另一边浮空的念川身周倏然升起光屏，有异样的光流转。开宁瞳孔骤缩，刚想冲过去，却突然被天尊扼住了颈脖。

“吾处之地，还没有轮到汝等造作。”天尊如是开口，那张几千年没有变过的脸上依旧是那一副淡漠的神情。

“这一次，你注定只能看着他坠落。”

光屏内的念川似乎是在一瞬间受到了极重的压迫与攻击，灵力几乎爆体而出。开宁看着他痛苦地抱着头，看着他最后却是连啸声都没发出，便无力地倒了下去，身形渐淡，竟是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那个他说过即便是死也要护之平安的那个人，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眼前了。

“念……”开宁心中的悲伤与愤怒几乎要溢出胸膛，眼中的金色却在慢慢淡去，这是天尊强制他解除脱离神体的标志。他现在毫无反击之力，就连唤念川一声的力气他都没有了。

天尊看着他，没有带任何情绪。他松开了手，看着昏迷过去的开宁坠入暗潮，不见身影。

——

随着开宁的坠落，沈子吟的面前也是一片迷蒙。他此刻终于能够明白，为何开宁给他看的记忆，要刻意掩埋这一段故事了。

对于他来说，没能护住念川，一定是耻辱，一定是遗憾。是他耿耿于怀数百年的心结，无法逃避也无法面对。

不知恍惚了多久，沈子吟的眼前才重现光明。

——

少年模样的开宁站在云崖之上的红树之下，看悬崖中层云缭绕。他依旧一身青衣，却似乎比之前瘦了不少，面色也更苍白了些。

他的身后有彩云存积，有光从缝隙中透出，云层便慢慢散了，一个身影自其中走出，站到了开宁身边，与他同看那深不见底的深崖。

开宁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至始至终都是沉默着，静静地看着，眼底没有一丝光亮。

天尊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还在恨我？”

开宁沉默了半晌，突然轻笑一声：“不过是我能力不足以与天尊匹敌，又有什么好恨的。”

“百年抗魔，献于神庭，汝本是功臣。”

“功耀夸天又如何，本尊救不了他。”

“……”天尊同样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念川就将临刑，此次被贬，大约是回不来了。”

开宁依旧笑着。有清风自远方吹来，拂乱了他的发丝。

“……天尊可还记得，数千年之前的天地纷争？”

天尊僵住了，手指微微颤了颤。

“神庭死伤无数，地界血流千里。”开宁完全没有注意他的异样，而是自顾自地说着，“终战之中，我于第九层开狱挽天尊一命。天尊舍予我神尊之位，还说许我三个愿望。……当初我没要，现在，我要回来。”

他侧过身去，直视天尊眼中的一片迷蒙的金色。

“现，保他神位，留他神体，贬他至人间，不得入炼狱。……若是百道天雷不能免减，那么我来替他担。”

“……”天尊有些艰难地开口，“……他触犯天规，恐怕无法……”

“当初天尊舍予我神尊之位，不也是逆了天法么。”开宁笑了笑，打断了天尊的话。

“……”天尊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触犯天规必有法刑。百道天雷，他最少要受三十六道。”

“好。”

——

浮生界。

开宁与身穿囚服的念川行走在悠长的石道之上，两个人面上皆是平静。

念川踏慢了步子，笑着道：“天尊还是很好心的，百道天雷，给我免去了那么多道，最终也就仅剩了三十六道。说真的，和挠痒也没什么差别。”

“逞强。”开宁伸手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念川立即疼得脸色大变，差点没倒在地上。

“哎呦……”念川呲牙咧嘴的，疼得难受却又不敢触碰自己背上的伤，只能时不时发出怪叫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压抑。

开宁浅浅地笑着，也不去看他，只是一心一意数着脚下的步数。

“……说来我也不曾想到天尊会让你来押送我呢。”念川突然如此说道。

开宁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念川。

他们已经在浮生界的最边缘了。念川的脚下就是盘旋堆积的雷云，掩盖着迎接他坠落的人神界之门。

“执行官这个位置，你已经做到尾了吧。”念川笑着，似乎满脸淡然且不以为意，“咱俩谁都没有想到啊，最后一个被你押送下凡的，会是我。”

“自作自受。”开宁也笑着，似是咬牙切齿地回了他一句。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

“后悔吗？”黑云掩盖乱风迷蒙中，开宁问了念川一句。

念川依然笑着，后退了一步，朝着那深渊靠近了。

“灰飞烟灭，吾不悔矣。”

开宁笑着，眼眶却慢慢变红了。

“愿我这一生，还能再见你一面。”念川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便放了力，任凭自己向后仰倒，闭上双眼，坠入了那无底的深渊，消失在紫电充斥的雷云之中。

“再会。”开宁张了张嘴，朝着他坠落的方向，无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