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境堂(十一)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5833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5
方栖言咬牙呛出一口血,周身光芒乍现,灵流环绕。释楚受到指引,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微微震动着。这把已经数年没有出鞘参与战斗的剑一反之前温婉的气质,有暗色爬过剑身。释楚此时的触感让方栖言感到无比陌生,但不能否认的是,这就是他内心真正的意志。
陈年塔已经完完全全被厚重如浓云一般的怨气包裹,不停环绕,在中心酝酿着巨大的风暴。随着暗沉低吟慢慢被惊动的是陈年塔的塔灵,是可能将白衣瞑置于死地的东西。方栖言在半空中抽出玉箫,尖锐的乐声响起,他重新获力跃起,用力斩向塔屏。
塔灵是守护塔本的灵魄,但也是无比危险的东西。因为历史太过遥远,无人知道四座高塔到底何时建成,是由谁建成,由此也不知塔灵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而据先人记载,塔灵与塔同生,怨气却远远超过塔内所镇压的东西,它与塔共生,与镇塔人共同守护塔本,镇压怨灵,而在某种意义上塔又是镇塔人的敌人,从古至今因塔灵所需而被抽干灵魄强行祭塔的人数不胜数。如今陈年塔自护已起,看似是塔灵护塔,镇压魔物,实际上是将白衣瞑收入囊中,等待机会夺走他的生命。若是放任白衣瞑在里面战斗,待他精力耗尽,最终等待他的就只有祭塔这一个结果。
而方栖言又怎能看着他送死?
火花相错,释楚与塔灵摩擦所受的所有损伤都在一瞬间被方栖言输送过来的灵流修补完全。如此强撑着控剑对于方栖言来说无异是一种巨大的消耗。身体里的力量被慢慢夺走,但他依旧孤掷一注,带着血渍而显得更加苍白的脸上全是坚毅,丝毫没有动摇。眉心的红菱似乎在暗暗闪光,那是脱力的前兆。
可是被这堵墙隔绝在内的,是他心爱的人,是他绝对不能舍弃的人啊。
从暗潮涌动的由怨气组成的云流中传来一声长长的嘶吼,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有些扭曲的少年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引得他心里一阵抽搐的疼痛。有金色的光芒突破层层黑暗,直直映进他的瞳孔。方栖言眼眶一瞬间红了,死死咬牙,有鲜血从唇角流下,又随风飘落在空中。那一瞬间他向释楚中灌输了几乎全部的灵力,释楚的剑身从玉白转为深灰,将塔屏砍出数条裂痕。
只是还没等方栖言从裂缝攻破塔屏,不知受什么影响,塔内的怨气突然暴涨,硬生生打了出来,击在塔屏上,强大的怨气从裂缝中渗透出来,生生没入了方栖言的身体。
方栖言眼前猛地一黑,身体脱力,向后仰倒,再一次从高空坠落,释楚瞬间与他失去所有联系,被塔屏的力量击飞出去。他的身体被怨气割伤了数十处,血顺着残破的手臂,流向了他手中紧紧抓着的玉箫。
玉箫感受到血液中的灵气,从周身析出透明的软灵体,包裹住了方栖言,在他与地面接触之时将冲击降到了最低点。方栖言体内的怨气没有肆虐太久,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指引,全部朝着陈年塔去了——连原本旋积的怨气黑云也不例外。
一看便知,塔里的那东西,竟然支配了塔内所有怨气,作为自己苏醒的工具。
方栖言费力睁开眼,寻找塔顶的那个身影。
在残留的黑气碎片中,那个半面血渍的少年提刀站着,白色的满是怨气席卷过的污渍的掌门配服已经残缺,在空中乱舞。披散下来的乱发拂过他的面颊,金色的瞳孔闪着危险的光,而他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方,孤傲而又不可一世。
那是白衣瞑,又不是白衣瞑。
因为此刻的他已经被塔灵支配了。
——
“白衣瞑”静静地看着下方的方栖言,狂风几乎隔绝了他的视线。若是真正的白衣瞑看见了方栖言这副惨落的模样,恐怕当场就会掉下眼泪。可他此刻并不是白衣瞑,他是塔灵,陈年塔的守护者。
就在方栖言第一次被塔屏击落,怨气完全隔绝内外之时,塔灵终于完全现身。它不过是一股半透明的灵魄,连实体都没有,却蕴含着强大无比的力量,足以把白衣瞑这个人当场毁灭。它击碎了周边阻挡妨碍它的怨气,直直冲向白衣瞑,没有一丝犹豫,迫不及待地想要夺取他身体里的灵魄。
但是就在它离白衣瞑不过两步的距离的时候,一个陌生的触感传来了。
寒光一闪,长朔携着浓重的杀气,生生将塔灵从中间劈成两半。虽然塔灵能够自动修复,但是自己会被攻击这件事还是令他不敢相信,一瞬间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凝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就那样不可置信地“看”着白衣瞑。
白衣瞑也冷冷地看着它,眸子里带着的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残决。他甩手,将长朔上的怨灵碎片甩干净,随后提刀指着塔灵,说出了让塔灵意想不到的话。
他说:“我可以把身体交给你。”
塔灵愣了一下,随后试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
白衣瞑向后退了一步,却依旧冷冷地看它,道:“不过你得清楚,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
“我要你帮我,以我之名封印陈年塔。”
“结下这么大的塔屏,不过只是个灵魄的你早就支撑不住了吧?”
“现在你可以暂时借居我的身体,使用我的灵力,把那个东西给封起来。”说着,他放下剑,张开双臂,像是在欢迎塔灵占据他的躯体。
塔灵惊喜无比,又化作灵魄冲向白衣瞑,准备自心口没入他的身体。
“但是啊,”可是还未等它触及白衣瞑,就被他一把抓住,狠狠地按在了塔顶的琉璃瓦上,将它逼回人形,长朔就横在它的颈处不过毫厘,“虽然我的力量不足以封印那个大家伙,但是毁塔这件事我还是做得到的。所以,如果你胆敢夺取这个身体,我让你万劫不复。”
凭人是不可能徒手抓住一个灵魄的。而白衣瞑此时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样,他的瞳孔里早就被杀意覆盖了,在他这般残忍的注视下,塔灵竟生了些畏惧的意味,最后只能艰难地点头,随着大作的金光慢慢没入了他的身体。
白衣瞑闭着眼,身体的意识正一寸一寸被夺走,他慢慢失去属于自己的意识,却依旧品味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最后他垂着的头重新抬起,眼睛再次睁开,金色的瞳孔微微闪光,发出了第一声嘶吼。
——
怨气不知从哪被慢慢吸收了,塔身慢慢膨胀着,沉睡多年的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将临苏醒。
塔灵捏决,指尖灵光扩散,挥出一个巨大的金色法阵。塔屏碎裂,而崩坏的趋势还未停止,陈年塔顺着石墙的缝隙慢慢分裂,逐渐解体,碎片随着大作的铃声飘散悬浮在空中。塔灵乘风站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正在距离的一大处怨气。
那怪物是如此巨大,方栖言挣扎着坐起,在席卷铺面的灰尘中寻找白衣瞑的身影。就在他准备站立的那一瞬间,怪物睁开了它巨大的双眼,赤红如同燃烧在地狱的火石,一眼就足够让人战栗。
方栖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逼得重新匍匐于地,呕出一口乌血。那双眼睛慢慢移动,最后竟然是锁定在了他的身上,死死地盯着他,令人恐惧的目光中带着欲望与贪婪。
方栖言当然知道它在想什么。实体早就被击溃,而又刚刚苏醒的怪物最需要的就是充沛的灵力,怨灵不过是供给支配的木偶,灵力才是它真正所需。此刻面前就有一个待捕的猎物,又怎么可能不行动呢。
铺天盖地的黑气瞬间袭来,迷蒙了方栖言所有视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但是在死亡面前,他心中所想的,竟依然是白衣瞑一人。
若是那孩子被丢下了,一定会很害怕也很失望吧?
可此刻他又怎有力气反击。
就在那黑气要触及他的那瞬间,一束金光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过来,生生贯穿了那一大股黑气。漆黑的寒器钉在了方栖言手腕旁边,而他的面前是那不可一世的白衣。
塔灵徒手抓住了那铺天盖地的黑气,慢慢将它撕裂开来。那是怪物身体里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这般遭受打击,怪物痛不欲生,瞳孔似乎都扭曲了许多,黑气散成许多股,试图逃离。
塔灵怎肯给它这一个机会,转身从方栖言身边抽走长朔,再次冲了上去。
而在它的脸转过来,眼神扫过方栖言的那一瞬间,方栖言仿佛看见了在那金瞳下一抹熟悉的目光。
他还来不及反应,塔灵就再次跃身,朝着怪物冲了过去。
那怪物恶狠狠地瞪着塔灵,似乎要用眼神将它撕裂。陈年塔的解体碎片围着它们慢慢环绕,塔灵一把抓住银铃的长锁,挥舞着超怪物打了过去。银铃与怪物身体撞击的那一瞬间引出巨大的铃响,这声音对怨气,乃至怪物都有巨大的影响作用,这只一击,就将它身上的怨灵打下了大半,从半空中一股又一股下落。
那怪物自知不能与塔灵硬斗,运力将自己的身体分裂成了数块,每一块都慢慢重生成一个小型的怪物,拥有和母体一样的红瞳。虽然攻击力没有那么强势,但它们比母体更加灵活,比起只身一人的塔灵有更大的优势。它们围在塔灵身边,一起发动攻击。塔灵放弃了巨大而沉重的银铃,重新抓起长朔,斩出十字寒光,向着它们攻击。那怪物每被打下一个,就会有另一个紧接着替补上来,仿佛没有尽头。塔灵徒手抓住一只,却被它反咬住手腕,直至鲜血淋漓,它猛地将怪物甩向母体,手一挥,血液全部挥洒在半空,又瞬间凝结,慢慢变为修长的血刺,贯穿那些怪物的身体,携着它们,直直朝着母体飞去。不可计数的血刺同时钉死在母体的躯体上,它发出又一声尖啸,带着不可抑制的痛苦,似乎还在颤抖。
塔灵脚下踩着金光,向上空飞跃,在踏上最后一块陈年塔的碎片之时,巨大的法阵仿佛布满了整个天空,白光从主咒处贯穿,仿佛照亮了一切黑暗,直直刺向那怪物,陈年塔的碎片高速旋转着,慢慢重合慢慢靠拢。塔灵闭合手掌,充满威严的古语响起,言语化为文字,刻印在石体之上,朝着那怪物毫不留情地压下,连哀嚎的机会也不给他留下一分。
巨大的银铃铁锁重挂于檐处八角,铃声渐弱。在红枫叶起的迷蒙中,陈年塔重封古怨,封印重落。站在塔顶的塔灵依旧面无表情,残破的衣摆乱舞,血顺着他的手臂滑下,在风中舞成一朵朵雪花,些许甚至滴上了方栖言的脸颊。
方栖言静静看着,静静感受着,却在看见一股在白衣瞑身后汇聚成形的怨气之时瞳孔骤缩。
白衣瞑瞳孔中的金色慢慢淡化褪去,身体内塔灵的意识与他自主的意识正慢慢交替,在此刻没有人拥有他的身体的控制权。而就在金色将要完全褪去的那瞬间,他眼前的景色忽然一个旋转,接着被白色掩盖了,但是最后落入他瞳孔的是一滴血液,染红了他整个视线。
那成型的怨气尖刺就钉在了方栖言的右胸胸口,甚至在汲取他的血液。白衣瞑愣愣地看着他,眼底一片茫然。方栖言看着他,费力展露一个笑容,却不由自主地呕出一口血。
这是那怪物最后残留的怨念。在感受到危急后,塔灵的意识重新回归席卷,伸手拔出了插在方栖言身上的那根黑刺,在手中捏成碎片。他此时本该没有白衣瞑的意识,双手却不自觉地颤抖,眼泪也一颗颗掉落了下来。
白衣瞑在极力夺取身体的控制权。他的瞳孔中的金色一会慢慢黯淡,一会又重燃发亮,体内的斗争慢慢酝酿,但依旧是白衣瞑身体的本能占了上风。他将方栖言扑倒在地,伸手捂住他的伤口,用力灌输自己所能御用的灵力替他修复,而方栖言只是看着他微笑,眼底的光芒依旧没有熄灭。他在用眼神极力安慰白衣瞑,告诉他自己没事,可白衣瞑的眼泪就是止不住,不停下落,落在方栖言的颈窝,滚烫无比。
而实际上,在塔顶的不过是方栖言吹响玉箫,强行分离出来的灵体,他的身躯依旧在塔角。但是灵躯分离,受到的伤害是在躯体内的数倍。灵体不能在这里存在太久,否则躯体的伤痕无法修复,他就是个死人。在白衣瞑的目光下,方栖言的身躯慢慢淡化,最后化作光屑,回归到了塔角的身体内去。
虽然方栖言并没有性命之忧,可白衣瞑依旧颤抖着,脑内重复回荡眼前迷蒙着一片血红的场景。他突然痛苦地抱住头,周身的血色燃烧起来,瞳孔中的金色分离出去,在他面前凝成人形。
那是塔灵,悲悯地看着他的塔灵。
—汝本不该与吾争夺。
—现凶刀血气入侵,汝之血气吾等需之。
—万物皆为私利,生者如此,非生者亦然。
——
“滚开!!!!!”白衣瞑的眼眶通红,周身血气环绕。他手中长朔的刀身已经转为血红,附在其中的凶鬼激起了他的血气。他实际上并未失控,这只是他一时情绪剧烈造成的后果。但是最严重的是,他想不出阻止塔灵夺取他的灵魄的办法。
此时此刻只能封印塔灵,将它打入陈年塔。白衣瞑被杀意激得头脑根本清醒不过来,再堕落一步他就将进入嗜血的状态,很有可能会毁塔。塔灵却根本不畏惧此时此刻的他,伸出手抽走了白衣瞑周身的血气,暂时镇压下了他内心的狂躁。
这并不是在帮助他,而且因为塔灵需要一个稳定一点的灵魄。
脱力感席卷而来,白衣瞑的身体倏然沉重,还是靠着长朔的支撑才没有倒下。他握着刀柄的手都在颤抖。
塔灵冲了上去,尖利的爪子直抓他的胸口。白衣瞑一挥长朔,将它的手斩断。可灵体可以不断愈合,此刻连站立都很勉强白衣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塔灵找准机会,淡色的灵体没入了他的身躯。
白衣瞑猛地下跪,脸色苍白。灵魂在被吞噬,原本填充于身躯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模糊,一切一切都在离他而去。
他恨这种感觉。
“其实要我说,你不想当那便不当,没人束得了你。”
“但是如果哥哥想要去镇塔,那我替你去当掌门……”
“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这些都是他们对他说的话,让他明白他不是一个人活着,他有值得珍惜值得守护的东西。
他为他们而活。
“滚出我的身体!!!”白衣瞑嘶吼着。长朔剧烈震动着,解体成数块,刺向他的心口,拉出一条一条的血线,金光法阵重现,血色交映,生生将塔灵击出了白衣瞑的灵体。就在那一刻凶鬼附身,那令人胆寒的眼神让塔灵畏惧,还未等它反应过来,长朔重新恢复原状,刺向塔灵。
下方的方栖言仰面朝天,看着这一切,心里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白衣瞑能够控制长朔。
因为他早就与凶鬼达成共体了。
塔灵的身体爆发出刺眼无比的白光,变形而不成样子的尖啸回荡在空中,白衣瞑死死抵住长朔,生生将它顶入陈年塔内。塔灵不肯放弃,陈年塔塔顶的琉璃瓦解体,碎片包围白衣瞑,欲图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可白衣瞑根本不给它这个机会,血线封印强加,将塔灵重新封进了陈年塔。
在降落的满天的琉璃瓦碎片中,白衣瞑站在塔顶的边缘,半面血渍。凶鬼的血意几乎胀断了他的经脉,此刻,他已经没有御灵的能力,甚至连清醒的神智都不可能拥有了。
他最终闭上了双眼,向后仰倒,从三十五层的塔顶坠落,如同失去羽翼的白鸟。
方栖言心里顿时揪得死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激得他眼泪滑落。他死死抓住玉箫,运用最后一丝灵流,传灵体放缓了白衣瞑的坠落速度,费尽所有力气,拖着不知残缺成什么模样的身体,飞奔过去接住了白衣瞑。
白衣瞑几乎失去了生气,就连呼吸也极其微弱,让方栖言觉得自己怀中的就只是一片残破的羽毛。他不住颤抖着,想要伸手擦去白衣瞑脸上的血渍与脏污,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只有眼泪不断滴落。
“白衣瞑……”他颤声叫着。
这是他不能舍弃的人。
可他终究没有保护好他。
若是他能制止他,若是他能在第一时间拔剑帮助他,若是……若是……
他无力发声,只能任凭眼泪模糊视线,迷蒙他所爱的人。
“………别哭了啊……”半晌后,方栖言终于听见了从怀中传来的微弱的声音。
他惊喜地低头,映入眼帘的是白衣瞑苍白的微笑。
“我……还没等到你养我呢……怎么可能会……死啊……”白衣瞑伸手抹去方栖言眼角的泪水,“你不会想……反悔吧……?”
方栖言“扑哧”笑出了声,用力摇了摇头,俯身紧紧抱住了他。
白衣瞑靠在他的肩上,在风舞残花中慢慢闭上了眼。
这就是他所追逐的明天,这就是他渴望拥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