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落长亭，远山见风。

“要我说，你爹铁定是随便编了个理由在框你回去，然后好把你锁着在家呢。”长亭细水边，猷眠塞了一块糖糕进嘴，对着身旁的白衣瞑嘟嘟囔囔，“竹浔这才几岁啊，不刚满十一吗？这么早接取掌门之位，你爹脑子里边想的是什么呢。”

白衣瞑双手撑脸，坐在石桌旁，看着面前的一大堆食物却偏偏没有兴趣。他满脸懊恼，又万分纠结：“我又不傻，肯定知道这个。问题是那老家伙现在也老了，看上去都可以是我爷爷辈了，听闻身体还越来越差……无思花海的范围越扩越大，差那么一分就要与白家挨边儿，万一他真的是支撑不住白氏了呢？竹浔又亲自写了信过来说想我了想见一面，我这不也在考虑吗……”

“喔，搞明了就是你爹撑不住了催你回去接他位儿呢。”猷眠双手抱住后脑，笑道。

“竹浔老实得很，不可能会骗我。”白衣瞑哀叹一声，“若是他接取掌门之位，老家伙在后面控制也不是不可。掌门之位被换，这不就代表了陈年塔镇塔人也必须得换。竹浔为掌门，我便是镇塔人，本身合理啊。不过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这么容易就合理了呢？怎么那老家伙这么快这么轻松就决定让我去放镇塔人了呢？明明去年在离山碰巧见到他他还是倔得和牛似的逼我回家接取掌门之位啊。”

“所以嘛，他框你呢。”猷眠呲牙，伸出手指点了点，“你看，再过不到半月便是你的生辰，你不就成年了？你那老爹现在把你骗回去，想个你怎么都逃不了的法子把你锁在家里，时候一到把你往掌门之位一塞，神印于身，你跑都跑不了。”

“……好像有点道理。”白衣瞑沉吟。

“这不很好懂吗？我都猜的出来。你忽悠你爹那么多年，他的套路你肯定比我清楚。”猷眠起身给他斟了杯茶，又悠悠道，“其实你这么纠结，不就是因为惦记家里，惦记你那老实的亲弟弟呗，还说想不通，编了这么多，自己和自己斗个什么劲儿呢，我全都看出来啦。”

被压在心底的心事全部被戳漏出来的白衣瞑：“……”

猷眠说得没错，他早就知道白山淮用这个理由忽悠他回去，不过是想把他锁起来，让他老老实实接取掌门之位。可他偏偏就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回去。

在外多年，家里给他留下的念想也就白竹浔这一个弟弟。他本就少出现在家中，根本没见过白竹浔几面。偶尔被白山淮抓回来关在阁楼或者广殿，也就只有白竹浔会趁着夜深人静偷偷跑来看他几眼，给他带点零嘴。

“我娘身体不好，生下竹浔没多久就去了。”白衣瞑垂眸，“竹浔自小聪慧懂事，又一副好脾性。老家伙每日忙得不见人影，本来我作为兄长，应该多多照顾他，可我又不愿意受家中管束，隔三差五便寻机逃出，一走便是数月，所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我都没见过他几面。他定也是一样，毕竟自还未记事就不见了娘亲，我大概是他唯一的念想了。”

猷眠咬着茶杯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所以这一趟我想回去，但是……”白衣瞑咬牙，一闭眼，干脆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我这一回去，不管是接取掌门之位还是成为镇塔人，都是出不来的结局，这样也就再见不到你们了。”

他这话一出口，便是一片寂静。

猷眠听他这话，先是愣了愣，随后笑出了声，因为嘴中本含着一口茶而差点没被呛死。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还一边凑过去拍着白衣瞑的肩，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我靠……你怎么和个大闺女一样啊我的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还会纠结这个啊笑死我了……”

猷眠笑的欢乐，白衣瞑看他这样就莫名其妙，随后羞耻感顿时升了起来，压不住怒道：“是想你们还不乐意啦怎么的！？我又不是赖皮也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好吗！！？把我想得狼心狗肺的……是不是朋友啊惦记你一下要你命啦！？”

猷眠乐得没心没肺的，就觉得他这面红耳赤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好玩：“方栖言要是知道你这么惦记他肯定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流。”

“……”白衣瞑顿时住了嘴，红着脸小声嘟囔着：“他那个木头，他懂什么……”

猷眠还处于兴奋至极的状态，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一点细微的情绪转变。等在地上打滚乐够了后，他走过去，一把勾住白衣瞑的肩，毫不留情地蹭他一身泥尘。他伸出食指比了比，终于说了句人话：“其实要我说，你不想当那便不当，没人束得了你。”

被蹭了一身泥尘的白衣瞑：“……”

“看在你将来会这么惦记我的份上，”猷眠又笑，“那就陪你一程呗。”

——

书阁内，昏光已现。

方栖言整顿着木架之上的书，落了满头灰蒙的旧尘。他挽起袖子，对着好不容易整好的书长呼了一口气。

沈子吟端着烛台向着他过来了，引燃了四壁之上的烛座，之后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同上了他身旁的高椅。

方栖言还以为沈子吟是发发好心来帮他一起整理书架台，正在心里暗暗感动呢，而转眼便见沈子吟无情拆散了他刚刚堆好了排列，从中取了一卷竹籍，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方栖言暗叹一口气，无奈笑道：“我进沈家就是给你当免费劳务来了。”

沈子吟也笑，玩笑道：“若是想领银子，找墨青登记便是了。扣除你馋嘴吃喝的钱，看看还能剩多少。”

“没心没肺。”方栖言将刚刚他拆了的排列重新组好，干脆放了手中的活，又问他，“我上次和你说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沈子吟一愣，眼里满是茫然。

“我就知道你又看书看到疯魔，把我和你说的全忘了。”方栖言又叹了口气，似乎自从进了沈家之后，他叹气的次数就变得异常得多，“白竹浔接取掌门之位，白掌门让白衣瞑回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明摆着骗他回去么。”沈子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看手上的竹籍。

“所以我和你说的又不是这个。”方栖言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干脆弹指灭了四周所有的烛火，让沈子吟看不了书，“我前几天和你提的，是我想送白衣瞑回白家。”

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看不见书的沈子吟：“……”

“你送便送，何故灭我灯？我又不是不让你去。”沈子吟点了点手指，烛火便又燃了起来。

“哎，你不是说想继续游历吗，刚好这边和方氏一域都逛遍了，省点事直接通向醉花白氏，朝花境堂去了，不正好同行吗？”方栖言劝他，“你近期不是对无思花海挺感兴趣吗？刚巧同行，到时候你去了白家，兴许掌门还可以带你看看无思花海呢？”

“我没事看那恶境干嘛，想不开寻死吗？我看你就是怕你一个人去了没有理由会尴尬。”沈子吟不耐烦了，“再说我无事上门叨扰，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我就想大家一起送他……这么久了也有感情，他的不舍都写在脸上了。”方栖言追着他嘟嘟囔囔，“你看人家一去不就不能回来了，以后除了出什么大事可以开界，就没有见面的机会，咱们怎么凑在一起叙旧啊。你表面上冷淡得很心里其实也挺不舍的对吧你就别欺骗自己了送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咱们四个在一起多开心……”

“好好好我去，我去我去。”沈子吟烦他烦得不行，一个松口干脆就应了。

方栖言狡黠一笑，心意得到满足，便放沈子吟看书去了。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执意要陪他回去？”没过一会儿，方栖言又坐不住了，凑到他身边，故作神秘道。

不好奇。思绪又被打断了的沈子吟心道。可他知道方栖言这人就是藏不住秘密，三番五次这般烦他肯定是因为心中有事想找个人倾诉，若是方栖言想说，他怎么拦都拦不住，于是他便干脆认命，当了这个树洞：“说吧，是想看他挨打还是想换地去白家蹭吃蹭喝？”

方栖言轻笑，凑近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喜欢他。”

窗外风起。

一片死寂中，沈子吟被惊成了石头人，手一颤，竹籍便直直掉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