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客(十二)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2695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4
离山之下,冰延无尽,不见雪影。
被月光笼罩着的,是残破无比的、凌乱不堪的建筑,碎木皆是不齐地散乱着,被镇在冰层之下,仿佛与冰晶融合在一起了。
风过,对着冰冷的月光反击,而后便没有消失过。
半月湖边,猷眠已经跟着沈子吟三天了。
沈子吟衣袍不整,发丝散落,面色苍白无比,举止是前所未有的疯狂。而猷眠至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跟着他,从不发声,也不阻止,只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慢慢地跟着他,默默看他醉酒舞剑,或是对着空无一人的湘离长哭。
此刻,月下无顶的亭台,冰冷的石桌旁,沈子吟懒懒地倚倒,手中抱着一小罐不知从哪翻出来的久年陈酿,手轻轻覆在双目之前,嘴里正默声念着什么。
他念了一会儿,突然一顿,随后不可抑制地低笑出声,慢慢支身坐起,转头看向身后的猷眠。
猷眠被他这么一瞥,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藏在袖子中的手握成了拳,捏得死死的。
沈子吟看着他,微微一勾唇,摆摆手示意他过来。
猷眠僵了僵,终究是没有动弹。
沈子吟等了一会儿,看他依旧没有动静,便不耐烦了,努力辨识着他的方位,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猷眠看他手上的百季,喉间哽了哽。
沈子吟走到他身边,勉勉强强稳住身子,还没给猷眠反应的时间,便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强制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
猷眠被他这么一扯,与他的距离立马拉近了许多,于现不过只有毫厘,他几乎能看见他微眯的眼睛上带着些许水珠的睫毛的颤动。
这个距离确实微妙无比,但是他和横在他脖子上的百季也挺微妙的。
猷眠只得认命,任凭沈子吟带着他走,静静听他小声嘟囔着什么“我叫你过来你就过来”之类的,心底不动声色地凉了一下。
不过沈子吟也没对他做什么,只是将他带到了刚刚自己坐的位置旁边,示意他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而后变戏法似的从桌下拉出一罐新酒,推到了猷眠面前,强撑着看着他,低声命令道:“喝。”
猷眠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半晌后,他伸手拿起那罐酒,仰头便灌了下去。
酒很香,也很淳,但是冷到刺骨,这几大口下去,仿佛喉咙都被冰晶冻结住了一般,冷彻心扉,冲走了所有意识,激得神经恍惚无比。
原来他喝的一直都是这种东西。猷眠放下酒,微微垂眸。
“……很能喝啊你。”沈子吟撑着脸看着他,半趴在桌上,又笑出了声。不知是不是因为酒色过渡的原因,这笑容竟然变得有些孩子气了起来。
我都活了这么久了,有什么事没经历过?这不过只一罐酒而已。猷眠有些想笑,暗暗在心里说道,嘴上却没有发声。
沈子吟大概是真的醉得狠了,撑着脸都有些摇摇欲坠的,那双极其漂亮的眸子仿佛一瞬间就要闭上了一般。猷眠微微前倾,用胳膊轻轻帮他支了支,好让他倒下得别那么突然。
沈子吟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喜欢他这举动,只是他现在身体发软,根本没有力气去将猷眠的手打开,努力挣扎了一会儿却无果。最后他将脸埋在臂弯里,静默了半晌,又带着哭腔,低低地呜咽着发声了:“为什么……这么久了……你连劝我的话都不说一句啊……”
在他慢慢收回的眸光中,猷眠看见了无数鲜活的情绪跳跃着,涌动着,像是不宁的潮海,随着风声而起,一层叠着一层,没有止境一般。
猷眠暗红的眸子闪了闪光,而后转瞬即逝。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沈子吟呜咽了一会儿,随后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猷眠。
猷眠停了一会儿,不知该怎样开口回答,只能慢慢地摇了摇头。
沈子吟看着他,又笑了出声,无比自嘲。
“骗我……一个个都骗我……”沈子吟拾起百季,站起身,向着半月湖的方向走了过去。
猷眠不由得一惊,下意识站起。顺着惨白的月光,他望着沈子吟的背影,脑内仿佛回到了许多天之前的噩梦之中,血红的湖水与孤独的他。
“爹娘也是……连你也是……都在骗我……”
“我就是废物啊!!”沈子吟对着冰封的半月湖大吼一声,举起百季一挥,斩出了数多光条,皆齐齐朝着冰面飞去了。灵力迸发极强,是无比强大的力量,夹杂着他暴起的怒气。湖面的冰层瞬间炸开,数块不止,而后又崩坏成了小小的冰块,不齐地浮在水面上,随着灵流激起的风不停摇晃着。
“若我不是废物,爹娘怎么会死,湘离怎么会空,”他流着泪,握着百季的手微微颤抖着,“我又怎会……拿着这份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去守着一个已经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位置啊……”
实际想今日算来,已经是陌薰节后第十天了。而他的生辰,是陌薰节后的第七天,也就是三天前,他完全接取掌门之位之时。
他在自己的第十八岁生日——自己的成年之时,被迫得到了他最不想在这个时候得到的东西。
为了给他庆生,上天赐予他了一个对于他来说最残忍的礼物。
而现在他身上所穿着的掌门配服,就是对他最大的嘲讽。
“我想去毁了他们。”沈子吟立在原地,衣袍鼓动,外袍被吹得几乎要从他肩上滑落下来。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猷眠依旧站在他的身边,沉默不语。
“我想去毁了一切,毁了他们强压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不想一个人背负这么多,我想舍弃这一切,从此不再受束。
“我还想毁了你,最后毁了我。”沈子吟轻轻道,“但是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已经快要疯了。”
“所以,”沈子吟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看着他,眼里遍布血丝,“求求你了,劝我吧。”
风过,碎冰撞击,敲出一阵泠然的脆声。
猷眠终于抬眸,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眼底蕴藏着许多不明的情绪,却都被坚毅给覆盖了。
“我不想劝你,也不会劝你。”他发声,没了平日里的嬉闹,带了点少年独有的沙哑。
沈子吟僵了僵。
他靠近两步,牵起了沈子吟的左手,看着他无名指上的花纹,垂眸道:“自缔结契约那天起,我便是你的左侍。
“但是于现,我并不比你强,我没有保护你的能力。我只能跟着你。
“你是主,我注定是仆。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不管是杀人放火还是什么更加黑暗的事,在我眼里都是正确的。”
“若是,”猷眠顿了顿,抬起头看着他,“你真的想毁了所有,那我陪你便是了。”
所有的一切也好,就算是我的命也罢,我全部给你,一个不留。
“盛名你自己拿,”猷眠将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面上,低声道,“至于那些沉重不堪的负名,我陪你一同担着便是了。”
树影婆娑,流光林上圆月高挂,陌薰节之时的冷意肆虐于风,拂过碎舟,拂过冰层,直直击向沈子吟僵硬的身躯,像是一把刺锥,狠狠击破了他本冻结起来的心脏,而后一阵浓烈的感情汹涌而来,融了他五脏六腑,融了他想要隔绝一切的屏障。
在新的敲击声渐起之时,沈子吟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眸中有星光闪烁,渐渐凝成饱怀情感的水珠,从眼眶中滴落,一颗一颗,在月光下仿佛稀世的珍宝。
猷眠轻轻拉过他,将他拥进怀中。沈子吟死死攥着他的衣服,大口呼吸着,再一次感受带着冷意的空气,再一次感受着这个世界。
铺垫了一片混乱的冰层之上,没有人存在过,也没有人离开过。
猷眠垂眸,手指微微收了收,放在他清瘦的身躯之上,恍惚中仿佛看见了多年之前朝他伸过来的手,那般温暖那般可爱。
那是他想要一生拥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