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楼的情况……很糟糕吧……？”顾命之拿着一沓卷宗，走向锁楼北向塔角。方辰一站在塔角之一的结界封印处，看着手中的图纸。

半晌后，方辰一缓缓点了点头，吐出一口气，有些疲惫道：“嗯……乌苏塔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将图纸向着顾命之那边摊了摊，示意顾命之和他一起看。图纸上画着的是锁楼的建筑主图，标注着此塔所有的梁脉结构。而此刻，这些地方标注了数多处的红圈。

方辰一手指向建筑主图上锁楼的楼中，轻轻画了一个环，图纸上便出现了一个较大的红圈。

顾命之眯了眯眼，看着他标注起来的那块区域，暗自喃喃道：“楼中腰口……是那个破塔而出的千年遗怨所处区域……？”

方辰一点头，算是应了：“锁楼镇封的是当年所收最高等的遗怨，为了将它镇住，锁楼所采的方法不同于其余三塔。乌苏、陈年、苍垂三塔镇封怨气皆是由下而上排列，最底层为最次，最高层为最顶。而锁楼不同，它并非只靠镇塔人所给封印镇压塔内遗怨，而是靠着塔内遗怨互相镇压。

“就拿层一至层三和层尾至倒三来说，”方辰一又点了点最底下的层楼，“层一，镇封为最次，层二则上一阶，层三依次递增。层二镇压层一，而同时层二被层一与层三同时镇压，再向上也是同理，越靠近楼中的遗怨阶级越大，互相镇压的力度也就越强。”

“这样说，最中心那层镇着的就是那千年遗怨么？”顾命之转头，看了锁楼一眼。

“正是如此。”方辰一抬头看锁楼正中，也就是最为焦黑破烂的地方，眼中一片悲悯，“那日千年遗怨自塔中主层破塔而出，同时惊动了数多它上下两层的低阶怨灵，塔身损坏摇摇欲坠。沈氏掌门与掌门夫人一同殉塔，掌门散魂御灵封遗怨，夫人血肉灵魄固塔本，为了不再次惊动其他数层的遗怨，只能再将那千年遗怨从缺口内塞了回去，才用残余的灵识勉勉强强封了这缺口。”

“那如今只靠沈子吟这一层镇塔封印……”顾命之皱了皱眉，转头看向方辰一。

“不够。”方辰一对上他的目光，摇了摇头，“锁楼斥生，就算是让木灵上神来施法也镇封不得，强加封印只会毁塔。而如今塔况危急，塔灵渴求外力，若是只凭沈子吟一人，根本落不成这封印，且他有极大的可能会被塔灵强制拉灵，导致灵体尽毁，魂魄散失，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能给他留个全尸罢了。”

“那于现，只有弃塔，与遗怨赌命一搏这个选择了吧……”顾命之苦笑。

“掌门们当然不会让沈子吟去白白送死。”方辰一也笑了一声，“在沈子吟准备施压封印之时，木灵上神会解开固塔锁，其余的人则会强护沈子吟离开塔灵索力的灵阵范围，到时候塔灵受不住万千遗怨的嚣叫而支离破碎，锁楼崩塌，鬼怨冲出，便是一场旷世大战。”

“四氏之中参战的队伍早就集结好了，除了不能出手的上神之外，几位掌门都要迎战。”方辰一卷起图纸，抱着胳膊低笑，满面淡然，“数多人都要为此丧命，但是唯独沈子吟不能死啊。”

“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我们要做的，就只是配合他们罢了。”

顾命之抿唇，弯了弯眸，递给方辰一一个水袋，摊开了手中的卷宗，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孩子若是知了实情，怕是肩上的负担要比咱们都重上许多了。”

“有负担也好，磨一磨他的泠然。”方辰一接过水袋，靠在了身后的石碑上，“锁楼沈氏带出来的傲气，不会允许他堕落的。”

——

长亭之外，桥楼阁院。

盆竹微摇，冰晶挥散。缇散老人盘腿坐在门屏之前的木廊布席间，闭目打坐。白袍垂落，与微光相映，一派安然。

一阵微风卷叶而过，阁院前碧光微现。开宁提着有些绊脚的衣摆走了进来。经过那束盆竹之时他停了下来，袖袍一挥，融了覆在叶片之上的薄冰。

盆竹翠光显露，一片盎然。开宁舒了口气，嘴角勾了勾，随后便踏着步子朝缇散老人的方向去了。

“那孩子不见了。”开宁走到他打坐的席子旁，就着木廊坐下了，双手撑脸，一副怅然的模样。

缇散老人听他的话也没有丝毫惊讶，反而乐呵呵地将身后的茶具拉了过来，替他斟了杯茶。

开宁将茶一饮而尽，接着就乖乖地与缇散老人并肩坐着。实际上单这样看上去，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个是眉间点朱砂的十岁孩童，怎么看都是一副爷孙和睦的温馨场景。

“你早就知道了，”开宁晃荡着腿，看着自己脚踝上系着的两根红绳，“还有那个叫厢月的孩子会找我这回事，都是在你预料之中的吧。”

缇散老人却不急着应答他，而是笑着又斟了一杯茶，端在手心里，看着在湿冷的空气中漂浮而上的温白水汽，缓声道：“阿宁啊，你有想要倾尽全力去保护的人吗？”

开宁闻音翻了个白眼，缇散老人停了两秒，微微侧头便知开宁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模样。他“哈哈”笑了两声，一边乐着，一边喝了一口茶：“若是有，这就便懂了。”

“我刚刚位列仙班的时候，你三魂六魄还不知道成没成形呢。”开宁一脸不屑，“我自天界于初便已成灵，到现在看过多少日月轮回早就数不清了。我又不是听不懂你的暗喻，不过是得失而已，我的还没你多？”

“哈哈哈……”缇散老人笑了起来。他伸出右手，拖住了一片自矮树上落下的枯叶：“这一花一草一树一木，每次凋谢与新生，又何尝不是得失呢。

“你开宁与天同岁，转眼间便是日月交替沧海桑田，那所见的无数得失因果，哪次你放在心里真正感受体会过了？”

开宁被噎了一会儿，随后不服气地开口反驳：“照你这般说，每次得失我都要放在心里好好品味感受，我有那么多精力有那么多时间吗？无聊。”

“所以即便你是身为神君，活得也还没我这个凡人明白啊……”缇散老人笑着短叹一声，“天尊将你派下凡间，哪里是叫你镇压祸乱，分明是让我等众多凡人带着你，好好体会一把到底什么叫做人生……”

“啰啰嗦嗦……”开宁嘟嘟囔囔，斜眼看他，“再说了，在乎得失有什么好的，你看你也没有你自己说的那么悠然自在啊。”

缇散老人只是笑着看他。

“不用猜都知道，你现在要么是在挂念你那混账徒弟九曲，要么就是在担心你忧了十三年的徒孙顾命之。我看你就是要为九曲这一脉操碎心了。”

“命之……”缇散老人微微抬头，“这孩子，琢磨不透啊……”

“就是因为你想琢磨清楚每一个你想要照顾的人，所以你才会活得这么累。”开宁伸了个懒腰，“要我说，九曲死了就是死了，不必再想他的死是否有蹊跷，也不要猜测是否与顾命之有关系了。”

缇散老人微微合目，仿佛又回到了不曾被忘却的某一天。

——

时间回到十七年前，苍垂顾氏之域。

苍垂涯之下，无心柳林内挤满了人，喧喧嚷嚷，皆是十岁左右的孩童。他们有的正在玩闹推搡，有的正在嬉笑调笑，神态各异，却都蕴藏着一股兴奋之感，提了好些热闹。

“大哥，是不是我们上了这苍垂涯，就算是进了顾家，就是顾氏的人了？”一棵巨柳下，扎成一堆的孩子里，一个极其瘦弱的孩子咬着手指头发声了。

“哪有那么简单啊，苍垂涯高成那样，你看得到顶吗？”被成为“大哥”的孩子很明显要壮实许多。他搂过那孩子的肩，将手举向空中比了比，又接着说：“再说了，顾家又不在苍垂涯上面，他们那比苍垂涯还难上呢！”

“啊？”那孩子瞬间傻了，摸了摸脑袋，“不在苍垂涯上……还能在哪啊……？”

“喏。”大哥朝着北向天空指了指，“看见那四座围着的高高瘦瘦的山了吗？顾家在那中间的云里面悬着呢。”

那孩子目瞪口呆，眼睛瞪得和铜币一般圆，嘴巴半晌都没合上。过了许久，他才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地开口道：“那咱们怎么上去啊……咱们又不能像那些仙人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的……”

大哥听他这话，“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他摸摸孩子的头，道：“傻么，道长们肯把咱们留在这个地方，必定是会给咱们一个机会了。”

他朝着周边的几个孩子招招手，一群人便围成了一个小圈，神神秘秘的。他小声道：“咱们经常去讨饭的那个村子的村口，不是有个像疯子一样的傻缺草包道士吗。我前几日过去找他打听了一下顾氏这边的情况。你们肯定猜不到，那家伙说自己也是参与过顾家收徒的试炼的。”

“都说了他是个傻缺草包，你还信他的话！”孩子群里立马有人发声质疑了。

“闭嘴，话多不当饭吃的东西！”大哥举起拳头，故作凶狠状，又一本正经地说：“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听一些，万一是真的，对咱们不也有些帮助吗？”

孩子们都胡乱点头，等他接着往下说。

大哥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我听他说，咱们一开始先是会被晾在这儿等，等上面那些人布置好了，会将咱们分批，分别传送到那四座山上去。”

“传那山上去？传过去干嘛，给他们采蘑菇吗？”

“瞎说屁话。你想想，深山老林里什么最多？当然是脏东西最多啊！人家吧咱们弄过去，是让咱们杀怪的！”

孩子群里顿时一片惊呼，引得旁边的人纷纷转首看着他们。

“小声点！小声点！”大哥忙挥手，示意他们平静下来。

“咱们又不会舞刀弄枪，也没有道长们呼风唤雨的本事，靠什么杀怪啊？”其中的一个胖小子摸摸自己都肚子，“捧块自己肚子上的肉献上，求它们自我了断？”

“没见识。”大哥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道长们生来就能有一剑一只鬼的本事吗，不都是从咱们这个阶段过来的？在那山上肯定会有什么东西启发咱们的能力。再说了，道长们会让咱们白白去送死吗？”

孩子群一阵沉默，显然是所有人都默认了他的说法。

先前那个瘦弱的孩子又开口了：“那大哥你这么壮这么厉害，肯定能杀好多脏东西！肯定是能进顾家的！等大哥被选上了，咱们就可以每天吃大馒头，每天睡大床了！”

“没出息！”大哥笑着骂了一句，伸手摸了摸孩子乱糟糟的头发，眼中却同样带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与此同时，云海之上的顾氏主殿，武场空地前，云雾缭绕。缇散老人盘坐在偌大的空地中央，微微凝气。他身前有一个不大的青铜制的弧形水槽，里面浅浅地铺了一层清水，正微微荡漾着。

开宁站在主殿的石阶之上，面前架着一面观天，里面正是无心柳林中那众多孩子们的景象。

“上神。”一位弟子快步走了过来，朝开宁点行了个礼，“四峰上下都已经部署好了，派往无心柳林的弟子也已经到位了。”

开宁点点头，抬眸望向武场正中的缇散老人：“缇散。”

缇散老人伸手，在水面上点了一点。观天内，原本柳林周边环绕着的淡蓝色水雾瞬间散去。

结界的消散引了一阵小小的震动，那群孩子瞬间惊慌起来。原本在柳林在站着的顾氏弟子们走了进去，招呼着孩子们不要慌乱。

“木灵峰、忘忧峰。”开宁发声。

缇散老人伸出二指在水面上一弹，位于顾家东侧和南侧的高峰便微微震动起来，白光渐显，立出了两道灵屏。

“折珑峰，蒲庭峰。”

缇散老人缓缓举起右手，袖袍一挥，朝着西、北两面击出数滴水珠。北侧与西侧两座高峰也立出了灵屏。山啸不止，是准备完毕的标志。

无心柳林内，顾氏的弟子们已经将众多孩子分好了堆，为四组，分别对应着四个法阵，通往四座不同的高峰。

那个瘦弱的孩子拉着大哥的手，半天舍不得放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噎噎地说：“大哥……你一定要……要注意安全……”

“不哭啊，不哭……”大哥张开双臂，抱了抱他，“你大哥我壮实得很呢！等我们都出来了，大哥带你去买肉包子吃！”

两个孩子依依惜别，各自去向了不同的路。

待所有的孩子都进入法阵后，缇散老人手挥了挥，四阵便一同应召，白光升起，带着那群孩子，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无心柳林一瞬间便沉寂了下来。开宁舒了口气，看着缓缓走上台阶的缇散老人。

“今年还是同三年前一样吧？”缇散老人看着观天内木灵峰之下的场景。

“嗯。”开宁点点头，“这群孩子的灵识已开，灵力开发的阶段都差不多在一个等级。按照资质和潜能分配，最上等的前往木灵峰，下一等的前往蒲庭峰，再下一等是忘忧峰，最次则在折珑峰了。”

那个孩子说的没错，顾氏的历练就是要将众多孩子送上四峰，让他们杀“怪”。

但是顾氏不可能让这些灵力还未真正得启的孩子去与魍魉魑魅搏斗，所以放在他们面前的，不过是下面准备好的顾氏弟子用灵气凝聚出来的幻影罢了。

在这些孩子中，只有斩杀幻影多且勇敢无畏的人能够进入顾家，成为真正的顾氏弟子。每次试炼，每座峰上只会有四个孩子能够入选。而其他的孩子，虽说不能进入顾家，但是也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但是今年各峰的主领人有换。这次蒲庭峰的主领人是顾遥，忘忧峰的主领人是顾今影，折珑峰的主……”

开宁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灵脉中突然逆流的真气给噎断了。

地面震动的幅度是前所未有的剧烈，悬空的平顶之下，自深不见底的深渊穿出杂乱低沉而痛苦的呼啸。

开宁喉间一堵，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