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客(五)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5202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4
“江秋。”
烈烈狂风之中,沈南浦衣袍鼓动,身形依旧不乱。他站在已经濒临破碎的塔楼之前,看黑色的气墙映出的狰狞的魔影,轻声对着身旁执剑的江秋道:“你怕死吗?”
江秋的眼眶瞬间红了,眼中波光流转。她瘪了瘪嘴,接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口中骂道:“你都不怕,那我怕什么。不要太小看人了!”
沈南浦看着她的脸,无比温柔地笑了,手抚上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声音如拂过新柳的春风:“好,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在崩裂一切的刺眼白光中,两人手牵着手,似是要将对方完完全全融入一般,执剑的身影依旧不乱。
在化作飞灰消散的前一和瞬间,沈南浦转过头,露出了一个释然而柔和的笑。
“子吟他,就烦请你照顾了。”
——
沈厢月猛地抽了一口气,从梦中惊醒过来。在冷得刺骨的寒室中,她趴坐在两口新做的,却没有尸体的冰棺之前,冷汗出了满身,正在大口喘息着。
很久之后,她才感觉到自手掌心传来的寒冷。
沈厢月对着两口空空的冰棺,呆呆坐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起刚才的梦,心中一瞬间被悲苦所掩埋。
她的泪已经差不多流干了,两只眼睛酸涨得厉害,布满血丝通红无比。手被掐出了伤痕,已经被冻上了血痂,还覆了些许小小的冰晶。
疼,哪都疼。
有被袭击后骨骼错位的疼,有摔在地上被风沙割刺的疼,还有看着掌门与夫人为了护塔而灰飞烟灭的疼。
沈厢月狠狠咬住嘴中的嫩肉,直至鲜血淋漓也不肯放开。血腥的味道弥漫在口腔中,刺得她神经有点恍惚。
为什么她没有能保护沈氏的能力,为什么她不能够替掌门镇塔镇怨,为什么她不能护自己想护的人平安啊。
为什么啊。
今后她该怎么面对沈氏,怎么面对沈子吟啊。
就在此刻,地面微微震动起来,从山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呼啸。
沈厢月浑身一震,呆呆地朝窗口望去,夹杂着血色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
天光微现之时,猷眠从梦中悠悠转醒。
他手伸向身旁触了触,摸到了一片冰凉。
猷眠先是恍惚了一会儿,随后猛地翻身坐起,四处望了望,没有发现沈子吟的踪影。
他的头绳还好好地放在枕边,外袍也折叠在一旁的木椅上,就连鞋子……都是留在这儿的。
沈子吟这家伙……!?
猷眠一瞬间慌了神,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昨晚睡之前没有把沈子吟和自己绑在一起了。
他慌忙起身套上了自己的衣服,束腰带胡乱裹了几圈,连头发都没束,也懒得管自己是不是半妖的形态,就那样冲了门。
在拢光院外的一个转角,大概是因为跑得太快并且没有看路,他撞到了一个人。
顾命之手里的书卷被他这么一撞顿时散了一地,不规则地铺在了薄冰之上。
顾命之愣了愣,还未定神便被按住了肩膀。猷眠急的跳脚:“沈子吟……你有看见沈子吟吗!?他……”
顾命之听他焦虑万分的口气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笑出了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是掌门和上神把他叫过去了,今天有继承掌门之位的仪式。”
猷眠听他这话,原本提着的心顿时落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垂眸道:“这样啊……”
顾命之蹲下身去拾那些被撞落的书卷,猷眠见状也连忙帮他去捡。待所有的书卷都收拾完毕后,顾命之朝着锁楼的方向望了望,对他说道:“掌门本是叫我在主殿外守着的,但是现在锁楼那边还有点问题,方辰一叫我过去一趟,不如你代我守了吧。”
他知道猷眠担心沈子吟,这明显的是在帮他。
“多谢。”猷眠朝他鞠了个躬,接而快步朝着主殿那边去了。
只是他没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顾命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最后竟是转成了寒刺人骨的冰冷。
——
主殿之内,密阁之下的巨大空室中,一片雾白。在空室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方塘,不深不浅,水注进其中,刚巧漫过了玉石砌的台阶。方塘四角分别立了四根玉柱,纹着巨大的祥龙,盘旋而上。而方塘底部细细雕刻着的是蔓延的花枝,延展出法阵的形状。
沈子吟站在塘前,沉默地看着脚下微微起伏的清水,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他墨发披散,只身着一件白色的轻薄里衣,在铺了半室的雾中渐渐飘渺起来。
边宗主管乔与安和缇散老人盘坐于方塘之左,为定法左护;言曲方氏掌门方翎和醉花白氏掌门白山淮盘坐于方塘之右,为定法右护;而站在沈子吟正前方,隔着一塘清水与他相望的,是定法主护开宁。
“卯时到了。”过了许久,开宁才缓缓开口,“开始吧。”
左护右护皆开始施法,周身白光灵流环绕。方塘内的水被激出涟漪,震荡着,一下又一下地打着沈子吟赤着的脚。
沈子吟依旧无言,缓缓向前踏了一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僵硬得似是一身死气。
踏下台阶,水漫过脚踝,刺出一道浅浅的红痕。沈子吟停住了,低头却发现透过薄雾已经看不清水中的情况了,所以他干脆作罢,继续向前走。
在他移步至方塘正中,水漫过膝盖时,开宁周身的碧光肆起,威压一瞬间爆发。沈子吟双腿一软,跪坐在了水中,溅出了些许水花。水下玉雕花枝的法阵散发着光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灵锁缠住了他的双手以及脚踝。
他被上古之神的威压震得抬不起头,只能死死盯着面前被灵流贯充渐渐有些泛白的水。这些东西正环绕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法屏。
“年过加冠而失持,身有重任。赐尔贯籍四十九册,助尔加固世识。”开宁手微微抬起,左护的乔与安和缇散老人面前便出现了数多经文。他们手拂广袖,四指取灵挥散于空,在光屑落下之时伸出二指一弹,那些经文便一束束地朝着沈子吟飞了过去,瞬间没入他的身躯之中。
沈子吟顿时感觉眼前的一切迷蒙了起来,脑袋里充斥着无数文字,似乎都有自己的声音一般,嘈杂无比,他越理越乱,头痛欲裂。想要双手抱头,奈何四肢已经被水中灵锁锁死,动弹不得,只得生生控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才没一下倒在水中。
“沈氏之任固重,少年惑疑尤多,心魔且生。赋尔门修心法八十一套,助尔遣散杂欲坦然一生。”还未等他缓下这难以忍耐的疼痛,开宁便又开口了。方翎与白山淮周身灵流汇聚于双手之间,在碧光又起的那一刻双手于半空中一挥一开,咒文显现,白色的符字散了漫天,只是皆为静止,浮于半空。
沈子吟知道,这些东西必须得靠自己的意愿指引才回起作用。他咬紧了牙根,忍住想要痛呼的欲望,用力握住拳头,灵流暴涨,接引着这些符字进入自己的身躯。
那些散发着白光的符字感受到了牵引,便一股脑地全部冲了过去。外围的方翎有些大惊失色,慌忙焦急中想要伸手去阻挡一番,险些站起身来。不过身旁的白山淮拉了他一把,抿唇皱眉,摇了摇头。
方翎呆了片刻,便乖乖地坐好了,无声地叹了口气。
开宁看着前方不远处,周身灵光泄身的沈子吟,面色沉了沉,手指微微颤了两下。
疼。撕心裂肺的疼。
经文符字皆在叫嚣,禁法之术及之识在他还未受洗练的身体里不停碰撞。
是要把他的经脉全部撕开再揉碎的那种疼。
他的身体在控诉,他根本不能一次性接纳这么多东西。
“呜……”沈子吟手撑着玉雕花枝法阵,牙根几乎被咬碎了,却还是没有抑制住自己的痛吟声。
沈子吟强稳着自己的身体,努力不让它动摇丝毫,他收了灵流,忍着痛开始疏散神经脉络,努力让符字灵识与血脉相融。
这个过程痛苦且漫长,沈子吟的衣服一半被水浸泡,一半被冷汗浸湿。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发丝凌乱地粘在脸上,狼狈无比。
大约有一个多时辰后,沈子吟周身泄出的灵光才被吸收了个干净。周遭的人,包括开宁,都微微舒了口气。
沈子吟喘出一口气,目光有一瞬间的涣散,而紧接着就被还在肆虐的疼痛拉回现实。体内的灵识微微平静了一些,他的心脏似乎漏了好几拍,正缓慢而无力地跳着。
存在于他体内的,不属于他的东西。
像是将自己划分成两个部分,躯体为一分,剩下的是他的灵魂。而现在,灵魂脱离躯体,他不过一具空壳一具载体罢了。
可笑得很。
沈子吟扯了扯嘴角,看着水中自己被涟漪打破的、苍白狼狈的倒影。
就如同他看不清倒影一般,他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仿佛……他不是“沈子吟”一样。
方翎看着他的身形,心中的悲苦一瞬间就起了。
若是他能及时注意到湘离的灵场波动,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离山,沈南浦就不至于以身殉塔,湘离之境也不至于遭此之灾。
而沈子吟……也不至于在这个年龄段里被迫接受他本不该接受的东西。
主位上的开宁收了自己的威压,看着沈子吟半晌没有出声。
而后他转过身去,盘坐在了蒲垫上,低声颂念咒法。左护右护四人皆起了身,后退几步,微微低头,像是迎接着谁一般。
四周的墙壁随着开宁低低的颂念声开始微微颤动,引出沉闷无比的声响。沈子吟垂眸,静静听石板慢慢翻转的声音。
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四周的白雾已经迅速流转起来,随着石板的翻转,渐渐在方塘周围形成了数多人身的形状。
待墙壁石板完完全全翻转,沈子吟才注意到周身数量众多的透明人影。他愣愣地抬起头,透过那些人透明的身躯,首先看见了翻转后的墙壁上雕绘着的壁画。
是人,很多人。很多身着银叶纹袍,鹤发飘飘,微微束冠的人。
他们的面容……
沈子吟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虚影身上。
和这些透明人影的,一模一样。
这些,是自沈氏立族以来,管理支撑沈家的历代掌门人。
这里面有沈子吟只在未记事时见过的祖父,有只在画像上看过的曾祖父,以及只有从别人口中听说或者在族谱中匆匆扫过一眼的,他的祖先们。
可偏偏就是没有他的父亲。
是啊,他的父亲以身殉塔灰飞烟灭,神元不复存在,又哪里会有以记忆与执念所幻成的虚影呢。
沈子吟抿了抿唇,重新低下头。
开宁的颂念声缓缓落下,那些人影便都落实了。他们围在方塘的四周,目光皆锁于水中的沈子吟,却不开口,一片寂静。
开宁的面前浮起一道卷轴,他手一点,卷轴便缓缓展开。轴长半丈有余,却无一分油墨,触目皆是空白。开宁伸出右手,在卷轴上方悬空挥了一道,灵光瞬起,白色的字符自轴中浮出,穿过那些透明的影子,环绕到了沈子吟的周身,映在了法屏之上。
“心朝静。”先祖们的虚影一齐发声了,群音交映,浑厚却带着空灵,像是从遥远的时间那头传过来的一般。
“人向学。”沈子吟低低地应了。
“轻痴轻念。”
“不悔作为。”
“以善待灵。”
“以良对生。”
……
先祖们问他的是沈氏定闻录,是他所背的第一本书。
这些字符早就深深刻进他心里了。沈子吟始终垂着头,低声接着他们的话,少年的声音回荡在空室之中,清冷无比。
开宁手决一捏,身边的人影渐渐显现。那人睁开了眼,看着前方不远处水中跪坐着,低垂着头面向水面的沈子吟。
那人展露了一个微笑,朝着身旁的开宁微微颔首。开宁点了点头,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接着他转过身,看着那人走下台阶,穿过那些虚影。
……
“镇怨除祟。”
“扬善传德。”
沈子吟应完这一句之后,便没有再听见上面虚影的声音。
他觉着奇怪。他记得在这之后还有一段,是沈氏定闻录的最后一段。在小时因为总是不能理解,跑去问了很多人,翻了很多书籍都未果,所以导致他记那句记得特别清楚。
他记得下面那句是……
“淡生漠死。”
这是自他面前传来的声音。
沈子吟看见了面前人透明的衣摆,眼泪顿时如洪水冲破决堤,从眼眶中落了下来,滴在水中,敲出一声声脆响。
像是十几年来无数次经历的场景,无论是在疏叶迷林,还是在书墨冷室,他的声音依旧是沉静的,从未改变过。
“……弃尘落世。”沈子吟握紧了拳头,呜咽着开了口。
沈南浦微笑着俯身,拍了拍他的头。
沈子吟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原本硬撑绷着的身躯一瞬间软了下来。原本锁住他四肢的灵锁全部淡化了,渐渐消失。
透过因灵流慢慢褪去而重新变得清澈的水,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自手腕盘绕而上的可怖红痕,正微微发涨。
他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像他没有勇气面对沈南浦一样。
“心法八十一套,贯籍四十九册,该掌握的,你都能掌握了。”沈南浦也缓缓跪下,伸手将沈子吟揽入怀中,“剩余的就是我一直不让你修的剑法,全部都留在石阁下的密室里了。”
他只不过是一束残灵,身上没有任何温度。
“……”沈子吟在这个冰冷的怀抱中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他伸手,同样抱住了沈南浦,带着嘶哑的哭腔低声唤道,“爹……”
沈南浦微微垂眸,将手上的力收了收。
“我没有……”沈子吟的呼吸急促起来,话语也变得杂乱无章,断断续续,“我没有能力……我不能支撑……沈家……我心法接受不了……贯籍也不能理解……我就是个废物……所以……”
所以,你留下来教导我,管教我好不好?
沈南浦长叹一声,在他耳边轻声道:“傻孩子……”
隔着白雾与灵墙,他的声音飘渺而坚定:“我要向世间证明的,是我的儿子——沈子吟,他能够支撑起这个沈家。”
沈子吟微微睁大了眼,手死死抓着沈南浦的白袍,害怕他再次消散。可这依旧不能阻挡面前人衣袍鼓动,灵流渐起的趋势。
这些,都是从他仅剩的残魂中撕裂出来的灵流。
沈南浦的身影越来越淡,周身灵流却流动地越来越快,皆顺着他的指引灌入了沈子吟的身体。
疼。
这些本就不属于他的力量充斥环绕在他的五脏六腑,压得他喘不过气。
沈南浦所灌输给他的,是自己仅剩的灵识。
失了这东西,他就真的魂飞魄散,不再存于世间了。
沈子吟将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眼泪一串串落下,却全部滴落在了清水之中。
“淡生漠死,弃尘落世啊。”消散的前一秒,沈南浦艰难地抬手,拍了拍他背。
而下一秒,沈子吟所拥抱的,不过是一片虚无的白雾罢了。
最后一束灵流缓缓没入他的身体,完完全全消失了。
沈子吟被逼出一口浊血,生生吐了出来,将面前的清水染红了一大块。
先祖们的虚影渐渐散去,周遭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仿佛刚刚拥抱着他告诉他要淡生漠死的男人,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