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茶游(三)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4436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2
墨云不淡,微风不斜。湖笼薄雾不渡人,船行尾处带余声。
“天转阴了呢。”杜迟樱抬头看越积越厚的云。
薄雾渐起,山桥人家笼着半白。水晖沉暗,幽花堪折,酝酿一场深秋的雨。
猷眠蹲在破庙前的台阶上,摸了一手干苔。他吐掉草根,朝沈子吟斜眸:“瞅这会的样子,今儿也过不了半月湖了。”
沈子吟抿唇,沉吟半晌,手骨紧了紧,又收了收系剑的绳带。他摇头,道:“罢了,也不是一天就要完成的事。”
猷眠眯眼。眼前的少年背对着他,一袭白衣入雾似云,暗色不曾沾染,长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一身泠然。
不觉中,他嘴角带笑,手抚上了枯衣上系着的,那很红暗的长缨。
——
他们顺着长街返回走。
街上行人不多,却都会纷纷回头看这些人一眼。行前的白袍少年目如朗星,白肤朱唇,半拢着烟雾,丹青也摹不出他半分潇凛。他身后半远不远跟着另一个人,相貌姿色于白衣少年差不了几毫,眉目之间一股无然,反倒衬着他一身痞气,举止就如纨绔一般的懒散。而站在那白衣旁的一抹葱绿,倒是一派无邪,手微微背在身后,低头轻笑,裙角拂花,带了清香水珠,像初生茉花一般,惹人心脾。
像山水烟色早已褪尽,长间掠去只笼这抹绝色。
“三间客房。”猷眠朝小二扔过去一袋碎银。
小二忙伸手接住,点点数量,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跑到柜台低头看了看客簿子,朝他们歉意地笑笑:“抱歉啊客官,客房的话小店这就只有两间了。要不……这位姑娘一间,两位少侠挤挤?”
沈子吟差点把杯子捏碎。
猷眠的笑僵了一会,刚想开口却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
小二忙帮他倒茶,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解释道:“少侠,这整个湘离镇,也就镇口镇尾两家客栈……您看这过了镇就是流光林……这每天有得多少从南枝原过半月来贸易打猎的啊……我们这也是……”
“无碍无碍,我不是那意思。”猷眠终于止住了咳嗽,尴尬地“嘿嘿”直笑,“我是想说你看能不能多给我们一床被褥,打个地铺啥的。”为了使得更生动一点,他还伸出手比了比。
小二也跟着他笑,直在那“嘿嘿嘿”:“客官,这个就是您多虑了。剩下的那两间房的里阁刚巧是个双人床。”
猷眠的茶直接喷了出来。
沈子吟一脸黑线。
杜迟樱坐在沈子吟的对面。碍着他的表情,杜迟樱觉得现在笑出声可能会被痛扁一顿,搞不好还会被扔出去。所以她忍着,硬是憋了满嘴了饭菜不能下咽,痛苦得连手上的筷子都在跟着颤抖。
沈子吟的脸更黑了。
——
走回村尾去找另一个客栈,听起来就不科学。所以没有办法,只能将就了。
杜迟樱窦然放下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站在过廊前探头瞧了瞧,飞快地钻进其中一个房间后,回头朝他们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刺得猷眠沈子吟起一身疙瘩。
猷眠没搞懂这姑娘的意思,沈子吟也是一样。直到他们推开门的那一刻。
猷眠整个人僵在原地。沈子吟看他半天没有反应觉着有些奇怪。于是他探过身子去看,然后反应便与猷眠没什么不同了。
间室挺大,没有异味,干净无比。床头还放了炉子制香,如此高端上档次的客室,怕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碰到一次。可是只有一张床——檀木纱帘的单人床。
身后的门内传来杜迟樱不可抑制的大笑。
猷眠咳了咳,伸手勾住沈子吟的肩,朝他比了比手指:“今晚,我睡床。”
沈子吟一脸不明不白:“我呢?”
“屋顶。”
一身闷响,猷眠被提着衣领扔了出来,身后门紧紧关上。
猷眠翻了个白眼,啐了一口。
他理理袖子,又清了清嗓子,凑到杜迟樱的房门前,高声道:“迟樱姑娘啊还没睡吧那个什么今晚啊我……”
又是一身闷响,空荡的对廊瞬间空无一人。
杜迟樱不明所以地探出头,却只望见一廊长风。
另一边,沈子吟红着脸,恶狠狠地瞪着猷眠:“你要点脸!怎么能进女孩子的闺房!”
猷眠看他那喘着粗气面色潮红的架势,开始思考自己刚刚骚扰的到底是杜迟樱还是沈子吟。
他看着沈子吟,一脸莫名其妙:“睡个觉,哪不都一样?”
“那你怎么不去屋顶?”
“……”
——
烛火摇曳。
远空有一两声沉闷而悠长的声响,流风吹过窗纸,时不时“哗啦”作响。阴暗至极,诡异至极。
就像此刻房间里的情况一样。
沈子吟和猷眠并排坐在床边,保持了大半距离,一人靠一根床梁,气氛极其诡异。
沈子吟抱着剑,一言不发。
猷眠抱着床粱,沉默不语。
……
就这样呆坐了好几柱香的时间。猷眠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抱着梁柱打盹。精神恍惚时刻他头一歪,直直倒在床上。然后紧接着后颈一痛,自身边传来的寒意刺得他瞬间清醒。
不远处是沈子吟冷若冰霜的脸。
“不准睡。”沈子吟说。
猷眠嘴角抽了抽,终于忍无可忍。他坐起身,道:“沈子吟你有病啊!自己不睡还不让我睡为啥的啊?”
“因为只有一张床。”
“和我睡一张床又不会死。”猷眠撇撇嘴,管不得沈子吟此刻脸有多黑,直接一蹬脚甩飞了鞋子翻身躺上了床,还特别贴心地往里挤了挤,空出一个差不多的位置,朝沈子吟颔首,示意他睡过来。
沈子吟听见头上青筋炸裂的声音。
他抽了抽嘴角,微笑:“按时吃药了吗?”
猷眠趴在床上,单手撑脸,想了想,突然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挺想和我睡觉的呢。”
……
——
两年前在拢光院,沈子吟的宿室。
十五岁的沈子吟是被冷风冻醒的。
他揉揉双眼,趁着未被云层遮掩的月光,勉勉强强看清了室内的情况。
偏窗半掩未掩,正月的寒风顺着树隙钻进窗子。而让他浑身冰冷的不是拂过颈间的寒风,而是在他床上睡的正香的那个东西。
他嘴角抽了抽。
这个东西,叫他睡门徒宿舍他不睡,叫他回长亭他不回,偏要大晚上来撬他院阁的窗户。
沈子吟抑制住拔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一脚把猷眠踹下了床。
很不幸,猷眠是脸着地。
“我靠!”猷眠被痛醒,捂着鼻子,一脸茫然中夹杂着怒气,差点把手中抱着的被子给撕掉。
“现在,立刻,”沈子吟缓缓吐字,指着被他撬开的窗,“离开我的房间。”
猷眠揉揉鼻子,嘟囔了几句,从床边抄起衣服,念念叨叨地走了。
“等会。”
“干嘛?”
“被子给我。”
猷眠不干:“我不。”
沈子吟决定纵容他的小脾气,微笑:“打一架?”
猷眠歪了歪头,决定理性地回答:“好啊。”
沈子吟刚准备站起身,只听猷眠道:“等等。”
“何事?”沈子吟不明。
“你数十秒先,大冷天的,等我穿好衣服。”猷眠这样说。
白莲花如沈子吟,他想了一会,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于是无奈地开始数数。
月光被云层吞没。
“一……”尾音还未落,耳边一声轻响,散落在肩的发丝无风自舞。
他就知道,猷眠这家伙,肯定又要耍诈。
他抬手接住猷眠挥过来的拳头。因为正值三更,灵力需要调息,所以俩人都不会使用灵力御发来打斗,考验的完全是基础的拳脚功夫。
他觉着,在这方面,猷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绝对比不上他。
沈子吟侧身,将猷眠的手扭到身后。猷眠手腕一转,反手拉住他的手腕。两个人一来二去,功夫手法眼花缭乱,完全不能预测胜负。
沈子吟越打,他自身的灵气就越流通,使出去的力气就越大。在片刻的僵持后,他右手收力,朝猷眠打了过去,准备一招定胜负。
猷眠没有制住他挥过去的手,反而一个窜步,跃到沈子吟的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朝自己的方向拽了过来。
沈子吟一惊,整个人重心不稳,朝他摔了过去。
猷眠单手搂住他,一个转身。他伸脚一绊,然后成功地将沈子吟按在了床上。
在沈子吟看到猷眠入深潭一般的眼眸深不见底的黑潭里的狡黠的那一瞬间,全身血管突然冰冷。
猷眠就在那个瞬间抬手收力,封了他的穴道。
“弱爆了啦小屁孩。”猷眠支起身子,得意地挑眉,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瞪我?瞪我干啥?”
沈子吟动弹不得,一双明眸满载怨气,死死抓着猷眠的袖子不放。
猷眠耸肩,半抱着沈子吟把他放下,仔仔细细帮他掖好被子,甚至把他额前乱了的发丝给抚好了来,最后给他了一个老母亲一般的微笑。
然后他褪了外衣,钻进了被窝。
沈子吟差点被逼着自己解封了。
猷眠勾起了一个笑,把手探了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声音小了下去,软软的像是种莘节时新煮的糯米一般。
他说:“乖啦。晚安。”
沈子吟浑身一震。
然后那晚,他就看着窗外婆娑的树影,一整夜没有合眼。
……
——
回想往事,沈子吟只感觉血液倒流,脑内顿时凌乱。他看着在床铺上对着他诡异地笑着的猷眠,决定理性地——拔剑。
猷眠看他握上剑柄的手,立马一个打挺儿坐起,抱着被子缩进角落,指着沈子吟痛心疾首:“好你个沈子吟,我好心把床分你一半没想到你竟然想对我做这种事情……!”
沈子吟炸了。
哪种事情啊!?
他的声音略大,让隔壁贴墙偷听却一直听不见急了个半死的杜迟樱一个没忍住,被口水呛了个半死。
如此甚好,杜迟樱开了个特别大胆的脑洞。
会想象的确是一件好事情。
于是在脑内获得许多新奇的画面之后,杜迟樱心满意足地抱着被子去睡了,嘴角带着老母亲一般的微笑。
——
而另一边,猷眠已经盘算好,沈子吟这一剑过来,他应该要赔客栈多少钱了。
就在他决定理性认输以保护公物实践一下五好青年的良好品质的时候,一阵冷风拂过,卷灭了所有的烛火。
室内温度骤降,冷得不可思议。
沈子吟抿了抿唇,扭头看向完好无损的窗纸,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这风……哪里来的?
猷眠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地看着窗户。
突然,一道白光劈裂夜空,刺眼无比,沈子吟在看清窗户时瞳孔骤缩。在震耳欲聋的炸雷声响起的那一瞬,猷眠猛地窜起,一把携住他,在地上移出几步,然后一个翻滚躲进了床板之下。
而在他们刚刚翻滚过的位置上,薄而坚韧的银片正深入地板,在朦胧中闪着泠然的光。
沈子吟的头被按在他的肩上。他挣扎着脱离出来喘气。在对上猷眠的双眸时,他愣了愣。
红,胜血的红。
这是沈子吟第二次看到他血红的瞳孔。
第一次,是三年前在长亭,灭掉暗栖怨兽的时候。
三年,他依旧不知道,这种颜色代表着什么。
是因为有异种在附近吗?沈子吟想起刚刚透过那耀眼的白,他从窗纸映影上看到的,几个匍匐埋伏在他们窗边的黑影。
不对劲,很不对劲。
外面的攻击已经停止了,一切回归寂静。沈子吟咬牙,支起身子想要冲出去。猷眠一把扯住他,面带愠色,压低声音:“你疯了!?”
“杜迟樱还在隔壁!”沈子吟反手扯住他的袖子,两个人在狭窄的床板下,互相揪着衣服,差点扭打起来。
猷眠死死摁住沈子吟的肩,发丝散落了些,那束长绳从他肩头垂落,轻轻抚着沈子吟的脸颊。猷眠眸子里的颜色暗了些。他看着沈子吟的眼睛,深吸一口气:“你好好待着,我去看。”
“你……!”沈子吟皱眉,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他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出去冒险?
“我在明,敌在暗。”猷眠说,“我出去了,假设被他们伏击,我没有一点胜算。沈子吟,就算你跟去也一样。”
“所以,我自己一个人去。”
“沈子吟,你不能有事。”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死死注视着沈子吟,眼睛里闪过许多神绪,看不清,读不透。
沈子吟征了征,随后他同样加重了手中的力:“不行,我……”
他后颈一痛,神绪顿时有些不清,眼前带点朦胧。
猷眠这家伙,又封了他的穴道。
在雾气缭绕的视线中,他看见猷眠收回手,微微抿了抿唇,没有让视线停留多久,便一个翻身出去了。
沈子吟的眼前的模糊加深,神绪涣散。他的耳边环绕着猷眠的话,就像扩张在胸腔里,不停回荡。
他说:“半个时辰后,它会自己解封的。”
“你只用在这乖乖等半个时辰就好了。”
“看看是半个时辰后我来替你解封,还是它自己消除。”
“如果它自己消除了的话,你就回离山吧,别再下来找我。”
好一个仗义又薄情的人……!
沈子吟想要握拳,却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只能恨恨咬牙,冷汗划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