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离梦(三)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4060 更新时间:2019-11-01 21:5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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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情私欲,较人间大义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最终都是要舍弃掉的。
沈子吟的手垂下的瞬间,信件化作碧色的灵流,缠绕于他指尖,凝成了一只蝶,最终随着他手指的轻颤化作光屑消解了。
为了锁楼沈氏一脉能够继续经营传承,为了人界的安定和秩序,他的确是需要一个仙位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并提升自己的能力。
……可他当初没能救猷眠,就是因为人间大义。
如今又要他为了这大义,将他和猷眠之间的羁绊再次舍弃掉吗?
沈子吟抬头,看了看覆满了云的天空。
当初缇散老人能对渡劫雷视而不见,那如今他沈子吟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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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子吟从后殿出来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书室,不知不觉便待到了亥时。
墨青从门徒宿舍那边过来,见书室的烛光亮着,好奇便过来看了一眼。见沈子吟在里边,就跑去小亭煮了壶茶,端了些点心,一并送了过来。同时又在路上碰到了睡不着出来晃悠的沈习秋,于是干脆就带着他一起来了书室,也当作是陪陪沈子吟。
“……掌门您也别太过于操劳了,如今这周边都安定得很,在边境驻守的人换了一轮,师兄们都回来了,门中事务也有人分担了,就不用您全部揽在肩上啦。”墨青坐在他的身边,替他整理桌案上的竹简,“您都辛苦了好几年了……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我也没做什么。”沈子吟笑笑,“这些……只是些旧籍而已。不过是无聊拿出来翻翻罢了。况且,好歹我也是个掌门,太过清闲总是不好的。”
说着,他又从桌下抽出了一本书,翻开一页,递给沈习秋:“来,习秋,看看认不认得全这些字?”
沈习秋接过,认真翻看了几页,点了点头:“大多都认得。”
“好,那你便拿去读吧。不认识的字问你墨青姐姐就好。”
“……掌门,这是基础灵法吧?”墨青疑惑,“您就这么扔给他读了?又不是什么故事话本……”
“若他愿意,当话本读也不是不可。”沈子吟笑。
墨青无言,偷偷瞟了一眼另一边正把修习之术当故事书读得津津有味的沈习秋。
……
子时临近丑时,墨青终于抵不住倦意,喃喃地应着沈子吟的话,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还是睡了过去。再看一旁沈习秋已经睡得死沉,脸埋在书里,也不知流没流口水。
沈子吟给他俩披了毯子,自己则收了桌案上的书卷,起身弹灭烛火,打算将这些全部收进里室。
可他不过才踏出去一步,手便一颤,书卷随之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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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管中的压迫上涌,挤压着他的胸腔和心脏,仿佛要让他在那一瞬间窒息。
沈子吟捂着胸口,不敢大口喘息,只能强忍着疼痛,封了自己的穴位,阻绝灵气上涌真气逆流。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窗外一道惨白的亮光闪过,在那瞬间将天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周边的灵场的压迫感骤然加重,仿佛是施加了威压,让他如同身处混沌裂缝之中。
这灵感的压迫,来自他的渡劫雷。
但是……为何真气会逆流?
墨青和沈习秋都被雷声惊醒了。沈习秋看着沈子吟的背影无比茫然,墨青却立马反应了过来,赶忙起身跑到沈子吟的身边,问他状态怎么样。
第二道天雷直下,像是在胁迫沈子吟出来面对一般,直直劈在了书室前的空地上,顷刻便冒起了黑烟。
沈子吟双手捏决,波状的灵流以他为中心,瞬间向外扩散。墨青一接触到那灵流,便浑身瘫软,昏睡了过去。沈习秋也是一样,脑袋一栽,脸重新埋进了书里。
整个沈家重新陷入死寂。
沈子吟冲出门去,手一挥,挥出一道巨大的屏障,生生将第三道天雷隔绝在了沈家之外。
渡劫雷的压迫如此之重,他能够理解。
但是真气逆流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还没能想到结果,经脉中又是一股逆流的冲击力,猛烈冲击着他的封印。沈子吟咳出一口血来,手不住地颤抖。
不是因为有多虚弱,而是因为他在那股冲击上涌时终于意识到了这莫名的逆流来自何处。
“猷眠……”他哑着嗓子,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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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垂顾氏。
开宁站在苍垂涯上,向南望去,感受着自那头传来的灵场巨动。
“……是本尊失算了啊。”开宁摇了摇头,“什么时候仙庭也学会玩出其不意这一手了……?”
“其实……也有可能是弟子送信送慢了……?”顾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开宁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
顾坞:“……”
——
沈子吟冲回了长亭。
他一路上不知避了多少次天雷,在灵场的压迫和经脉的冲击下踉踉跄跄行走。雷云追随着他,攻势一次比一次大,似乎是在强迫他应对。
沈子吟并不想理这东西,甚至连看都没正眼看过它。因为还有更加重要的事需要他。
……
沈子吟到达小阁时,猷眠的那缕妖魄正疯狂冲击着他的封印。
它已经虚弱无比了,几乎感知不到周身的灵息,像是稍稍一个不注意就会化成光屑飞散一般。可即便如此它还是在冲撞着,拼了命一般想要挣脱沈子吟对它的束缚。
沈子吟咽下喉间的血,强行压下不稳的灵流,牵引起他与那妖魄的灵息,开始给它灌输灵流,想要让它稳定下来。
妖魄在接受到灵流的那一刻停止了冲击,就好像人一瞬间失去意识一般,软软的浮在那水纹结界中,没了动静。
沈子吟额头上满是冷汗,濡湿了他的发丝,风一吹便是刺心的凉。
阁外雷鸣震耳欲聋,数条闪电交错,将夜空撕裂成数片,像是一个不注意那些暗色就会从天幕剥落,露出背后的惨白来。
只是这些沈子吟都不在意了。忽略了体内混乱流转的真气和喉咙中卡着的浓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眼里自始至终只有那条连接着他和猷眠的灵息,仿佛这个世间除去他与这些东西,就别无其他。
……
“这般便好……”沈子吟终于将妖魄稳定下来,暗自舒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虽说不一定会接受我真气的供养……但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若是只一意将它囚困,而没有办法修复它破损的灵魄,任凭这般流失,总有一天他会失去它。
近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供养和重补魂魄的方法,但是无论是灵经正法还是邪道禁术,都没有任何关于这种东西的记载。正史中除去九曲,就再无第二人研究关于灵魄补修之法。而他自己研究多年,也是毫无头绪。
但从本来说,魂与魄本就为灵生,以灵供养,不过归本而已,大约是可行的罢。这样想着,沈子吟单手捏了个决,调引出自己的真气,顺着灵息之线,缓缓向着妖魄输送。
他细细地数着,目不转睛,看着银光慢慢逼近那屏障,又顺着水纹阵线深入,渐渐靠近妖魄,在其周边重立了一道屏障。
就要成功了……!沈子吟欣喜,不顾自身的虚弱,调引了更多真气,想要加快真气与妖魄的融合。
只是门外一道惊雷,从此撕碎了他数年来所有期盼。
那雷惊起之时,沈子吟实际上是没多大反应的。他忽略了所有的压迫,甚至连自己生命的流失都没有在意,这道突如其来的雷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声音刺耳了些,其余别无其他了。但猷眠的妖魄却在炸雷声起的那一瞬间如梦初醒一般,在瞬间将沈子吟输送过去的真气全部反斥了回去。
沈子吟猝不及防,一口乌血吐了出来,将他的衣襟彻底染脏。他头晕目眩,在天旋地转中,他扶住了身后的桌角,但是因为四肢瘫软无法使力,还是斜着身子栽倒了下去。
“猷眠……”他哑着嗓子,无声喃喃着。
神经的痛楚他已经几乎感受不到了,只觉得自己在一片茫白中,漫无目的,不断浮沉。仿佛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漾,意识渐渐破碎。
那他至今为止所在追逐的一切呢?
……那可是他的珍爱之物啊。
沈子吟猛地睁开眼,支着身子爬起。他拂不去遮掩在眼前的如雪花的错乱分布的迷点,只能勉勉强强辨认方位。猷眠的妖魄正撕扯着他的水纹屏,只差一点就能冲破这屏障。它用维持自己存在的灵力与这屏障作斗争,于现已经快消散殆尽了。
沈子吟挤出他所能调用的最后一部分灵力,上前,想要作最后一份努力。
但他还是没能来得及。猷眠的妖魄在他的手覆上去的前一刻击破了水纹屏,从他的指尖擦过,溜走了。
他还是没能挽住他。此刻的无能为力,就和当初他亲眼看见猷眠在他怀中消散的时刻一样。
沈子吟的泪掉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冲了出门,不断寻找着,对着狂风大作的空林哀嚎着,丢弃了身份与所有包袱,就像一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从身侧擦过的一道灵光。
还在这里……!沈子吟又在瞬间欣喜起来了,追着那灵光的尾影去了。
他能忽略一切不顾,但周围的东西不可能会忽略掉他。
况且此刻到来的,还是他必须得面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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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从他身后劈来的时候,他是完全没有感知的。
紫电如同利刺一般扎向他的后背,在接触到他的那一瞬间被倏然升起的屏障抵挡了。
那是他的银叶纹袍上的护身咒。
可护身咒挡这一击又能怎样?
沈子吟背后一阵刺痛,接着整个人被向前掀了出去。他一个趔趄摔下了陡坡,而第二道雷又紧接着袭了下来。沈子吟勉强翻了个身,躲开了本该是致命的一击,让那雷只劈在了他的手臂上。
一瞬间灵体被灼烧的痛楚袭来,撕心裂肺,生不如死。
他几乎已经辨认不清方位了,更别说寻找那缕妖魄。他只能徒劳地向前,以苟延残喘之姿缓慢爬行,等待着最后一击带来的死亡。
最终他实在是无法前行了,支起了自己的身体,倚在了一棵树下,听着渐近的雷声,艰难地进行着最后的呼吸。
在他意识渐渐朦胧的时候,那灵光在眼前的一片迷蒙中渐渐靠近,一开始还是和他保持着距离,但最终还是贴近他了,轻轻触碰着他的鼻尖。
沈子吟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它。妖魄先是警惕地后退了一段距离,但终究是依了他,缠绕上了他的指尖,渐渐凝成一团,靠在他的手心,最终似乎是在他身上寻到了什么熟悉的感觉,便贪恋地贴着他,不愿离开了。
铺天盖地的白降临于面前时,沈子吟似乎看见了一片花海,无边无际,在风的轻拂中,落了一场花雨。
而猷眠就站在那花雨之中,一如初见时的少年一般,朝他张扬地笑着,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对他伸出了手。
回想这混沌的二十多年里,他好像都没有认认真真牵过他的手。
无论是最初相见看他为自己奋战,还是最终看他在自己怀里消散,他都没有来得及牵住他的手,真正鼓起勇气与他并肩。
不过,好在这次,他终于牵住了。
——
……
沈习秋醒来时,整个沈家异常安静。太阳透过窗纸,刚巧爬上他的脸。
他起身,看见了倒在地板上睡着的墨青,突然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脑子里初醒的茫然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师父……去哪了?
沈习秋没怎么想,就往长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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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说过,只要顺着道走到尽头就可以了。
……可是是哪条道来着?
沈习秋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迷路了。
他喊了两声师父,然后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出息,于是闭了嘴不喊了,将就着,顺着小道的阶梯走了下去。
阶梯下面是唱春花林,红艳或稚嫩的花簇拥着,几乎遮了整片天,好像天地都是火红的。
沈习秋张望着感叹,无意间看见了林间掩着的一抹银白。
“……师父?”